从战争剧到民防 不让自由搁浅
一个不设防的寻常周末,台湾总统府前大道拉起封锁线,一群演员高举“两岸一家亲”的抗争标语,谈和诉求的背后是中共渗透的分化势力,街头上演流血冲突。中国犯台剧码也出现在南台湾的小镇,民防课程兵棋推演解放军登陆,戏剧里的混合战也在课堂中引起热烈讨论。
这一部战争剧集《零日攻击》今年7月发布前导预告片,铺陈台海开战倒数7天的各种情境预想,透过台湾人的视角凝视现代战争的样貌,以及往往在最黑暗时才得以窥见的人性脆弱和强韧。这部作品预计在11月底杀青,从岛内到国际不断叩问:故事剧情写照着台湾难以消解的困境?变局下的台湾人,对战争有感吗?
导演罗景壬给了自己的答案:“从娱乐产业里面去产出一部影集,来讨论台湾将要被侵略这件事情,我希望全世界可以看到,台湾有抵抗的决心。”拥有导演、演员、文化工作者多重身份的陈文彬,二话不说接下演出邀约,他有感而发说:“不要害怕去面对,因为我们唯一能够跟不自由的国家fighting的不是武器,而是自由的意志。”
这部战争剧火速成为民防教材,身为政治学博士的福摩萨学院执行长谢易宏强调备战的迫切性,“我们做的民防准备工作,让台湾社会变得更坚强、更坚韧的时候,就可以不断延迟战争的发生。”
引子-台海战争剧的诞生
台海战争向来是台湾影视圈不敢碰触的敏感主题,《零日攻击》制片人、编剧统筹郑心媚坦言这个题材早在心头酝酿多时,记者出身的她关注到,台海危机打从1949年以来浮出水面,台湾始终被推上印太地区的战略前缘,却未曾有影视作品讲述这个话题。俄乌战争爆发,点燃了她的创作引线,“台湾被视为下一个最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身为台湾人,我也对于这件事情感到焦虑,我如果再不谈这个主题,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顶起头盔正面迎战,大胆描绘中国入侵台湾的战争脚本,找来10位导演拍摄10个故事,“我希望能够有不同的观点进来,尤其是身为第一部谈论台海战争的作品,我们要呈现给世界台湾人的样貌是什么?它不应该是单一的,它应该是多元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找这么多导演的原因。”
台湾新生代导演吴季恩是“太阳花世代”,10年前,他投身太阳花学运,拒绝中国的政经胁迫,踏上政治觉醒的人生转泪点;10年后,他聚精会神在总统府前拍片,剧情是亲中渗透者挑起抗争活动,这一幕暴力冲突刻画着敌人的分裂战略,也传递出年轻人成为政治操弄下的牺牲者。
事实上,在接拍《零日攻击》之前,吴季恩的作品早就杠上中国。2019年反送中运动,他义无反顾帮《苹果日报》掌镜拍摄短片,忧心台湾会上演同样的事态,后来他又编导《赤岛》,影射台湾被赤化的未来想像,2022年7月这部片子原本在香港“鲜浪潮国际短片节”的播映单上,“当天要放映了,结果当天才收到放映许可被禁止了。”
“如果台湾之后也变成中国那样是多么恐怖。”吴季恩深刻意识到中国胁迫的近逼,“台湾人能够愈了解这件事情,我们愈能有底气抵抗,不让战争发生。”
“所有的关心这样问题的人都应该在自己的岗位上,设法做一点什么。”罗景壬从戏剧出发尽一已之力,“我要谈的是在最糟的状态下,而且台湾人在没有心防的状况下,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心理反应,因为我们作为可能被侵略的对象,我们要把事情做最坏的打算。”
打从高中时期,罗景壬满腔热血参加戏剧社,立定志向要当导演。六四天安门事件后,他跟着一票同学展开行动艺术,在中正纪念堂外搭起灵堂,白幡萧飒飘扬,遗照上写着民主二字。如今,中国式民主依旧是一首又一首的挽歌,极权势力虎视眈眈跨越台海,他试图透过前导片唤醒台湾人直视战争威胁,同时也是给下一轮世界和平的备忘录。
戏里-影子战争四起
《零日攻击》的剧本创作从调查访谈搭起故事框架,“我开始做各式各样的资料搜集跟田调研究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战争已经在台湾发生了,它是用资讯间谍的方式侵扰台湾的人心。”郑心媚惊觉没有烟硝的战争早已开战,“在扰乱之后,所谓的真正的热战,就是兵火短接的战争,它应该就是最后一步了。”
前导片以中国封锁台湾的剧情叙事开场,中方发动一系列“空战”:“他们说国军已经弃守了”“解放军在金门登陆了”“总统坐飞机逃走了”。第一波主战场不在台海,而是在网络社群。
在剧中饰演总统的陈文彬以俄乌战争的造谣作战为例,战争一开始,网路就谣传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跑掉了,《孙子兵法》里面提到“上兵伐谋”,谋就是攻心,其实在资讯不发达的年代就已经知道要运用心理作战、认知作战,那要如何不被伐谋?民主机制可以让大家有辨识假讯息的能力,在资讯战攻击的过程中,民主防卫的韧性也逐渐在长成。
“最魔幻写实的永远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在看这样的戏,会让自己的脑袋更强壮一些。”陈文彬反思真实处境,“辨识讯息才是真正的武装,自我的武装比任何的铜墙铁壁都还要重要。”
舆论战、心理战、法律战,是中共明文写在解放军政治工作条例的“三战”。《零日攻击》前导片上架后,各种假讯息接踵而至,阴谋论不胫而走,郑心媚苦笑说,“现在公布的只是前导片,有的人都已经说了我们的结局,我想说结局都还没有拍,我搞不好最后都还会改,这些到底是哪里来的,然后甚至还就此评论。”
随着地缘政治风险升温,台海冲突成为国际焦点,这一部战争剧集的问世也频频登上国际媒体版面,甚至在韩国、日本引发热烈讨论。郑心媚认为,因为如果台海发生战争,这一场战役跟他们有高度相关,而且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
《零日攻击》对国际社会捎来什么信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中国对台湾的觊觎,都是一个侵略的强权。在俄罗斯和乌克兰有很强大的资讯作战、渗透作战、灰色作战等等,这些事也在台湾发生。”罗景壬说,“我相信它不只会对台湾的观众有意义,也会对国际的观众有意义,因为大家过去不曾这样看待战争。”
戏外-民防备战出击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台湾青年姚冠均立刻买了机票、加入志愿军行列,对走过烽火战场的他来说,《零日攻击》隐隐触动心情,前导片中码头涌现逃亡潮,一位年轻人转头奔向军车,大喊“等一下,我要留下来”,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因为是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中共军机扰台的频率愈来愈高,架次也愈来愈多,然后还有军舰、战舰不断在临界区域测试我们的压力的时候,大家是要有感觉的。”姚冠均说出自身的感受,回台后他积极参与后备军人防卫战力课程,“保全好自己的力量,记住你训练的东西,你才有办法去帮助更多人。”
身为护理人员的李欣颖看完前导片红了眼眶,“因为会感觉战争很近,然后会想说如果真的要带家人逃跑时该怎么办?”她掩不住震惊的口吻,“所以我觉得透过(民防)课程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
这天福摩萨学院前进嘉义小镇,展开民防训练课程,学员来自大埔美长老教会的年轻朋友,李欣颖和伙伴认真学习防灾避难路线规划、敌情意识与应变、绳结技术与应用等防卫技能。牧师毛郅尚谈起投入民防准备的初衷:“台湾面对中国侵略的威胁,我觉得怎么样去守护我们的社区,是一个从信仰由里而外的一个回应,我们不应该把责任完全丢给军方或是其他人,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国民,我们有责任站起来。”
台上授课的谢易宏原本在中央研究院担任研究学者,眼看着俄乌交火牵动地缘局势,他开始在研究室里坐立难安,“难道我要在研究室继续做研究,一直等到战争发生什么都没做,没办法防止这场战争或是帮助台湾人民在这场战争里面能够生存和获胜的话,身为一个政治学博士,好像并没有发挥自己的角色和贡献。”他抛出自我质问,“台湾如果在这场战争失败的话,那就没有中央研究院了,中央就会在北京了。”
谢易宏毅然决然走入民间,成立福摩萨学院,不同于其他民防组织,福摩萨强调社区韧性,积极串连全台1300间长老教会。“如果我们要在短时间内将这种民防准备,拓展到全台湾尽可能多的地方跟人的话,这样是会最有效率的,同时比较能够有系统性的去进行。”他分析,“教会可以在战争的时候发挥避难所、紧急医疗站、物资存放站的功能,这样的功能其实也发生在乌克兰。”
“我们分析的很多事态想定(scenarios),其实《零日攻击》前导片里面都有,包括今天用在授课的这个例子,受到第五纵队鼓动的那些地方上的流氓黑道分子。”谢易宏沙盘推演中共扰台模式,“战争不一定会从外部进来,战争有可能从内部先开始。”
今年6月,谢易宏赴美访问相关智库,其中一个智库主管跟他说:你们做的民防准备,可以让习近平每天早上睡醒的时候,想了一想摇摇头Not today,因为你们做的民防准备工作,对中国入侵台湾是一种有效的Deterrence(吓阻)。
“一般我们在国际关系讲到吓阻的时候,Deterrence其实讲的是核子武器,意思是他认为民防准备工作的效果,这样的威力不亚于核子武器。”谢易宏进一步诠释,“所以我们自己变得更坚韧的时候,敌人就不敢蠢蠢欲动。”
戏中戏-红色封杀令
中国是东亚最大市场,影视娱乐圈每每陷在中国因素的泥沼之中,《零日攻击》剧组也难免遇上这一道政治习题。罗景壬感慨提起一位演员很想参与演出,却因合约在身而作罢,“因为他是某个广告的代言人,而且它是西方的品牌,即使是自由世界的国家都会自我审查,要求你的参与者不要去碰触政治敏感的议题。”
“如果中国市场真的这么重要,这部影集就不可能诞生。”罗景壬话锋一转说,“用实际的数据来说话,不是只有10个导演,等于有15到20个摄影师、30个美术指导、200多个演员,还要考虑各种(播放)平台,然后要找人投资,这整个运作是可以形成的,它就意味着我们真的没有那么需要依赖中国。”
郑心媚难忘拍片幕后的温暖插曲,“美术、灯光师跑来跟我说,他们做这部戏很开心,因为终于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终于这么贴近。”罗景壬抱持坚定的信念说,“我希望可以让全世界的人、让台湾人都同时思考,自由世界的力量其实是有机会扳回一城的。”
几年前,郑心媚在国际影视交流活动和韩国CBS制作人交谈,“他跟我说,韩国今天可以有一个走向世界的韩流,是因为他们被中国禁了,他们不是想办法限缩自己再回去中国市场,而是想办法去开拓世界其他的市场。”她记忆犹新说,“这也是台湾非常值得借镜的地方,这部戏如果能够成功推出的话,那就可以告诉台湾影视工作者,没有什么敏感题材不能碰,我们可以找到出路。”
“台湾最大的利基点就是自由,因为我们允许自由的创意、自由的思想。”陈文彬数十年如一日走在创作路上,“《零日攻击》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我希望未来会有更多类似像这样的戏剧被制作、被产出。”
戏中人-抵抗的决心
《零日攻击》的拍摄工作进入尾声,从戏里到戏外,抵抗的意志未曾散戏。罗景壬一头不受拘束的蓬发下透着坚毅的神情,他感性掏出心内话:“对我来说,因为我有两个孩子,作为他们的父亲,或者是任何成熟的台湾人,都有义务为他们扫除一些障碍。”
2022年2月,俄罗斯军队大举进攻乌克兰,5月重度近视的罗景壬立刻做了眼睛雷射手术,平时懒得运动的他从那一刻起开始天天运动,他用行动回应捍卫家国的决心,“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我就是会留下来抵抗的人。”
90后的吴季恩斩钉截铁说,“如果我的话,我觉得应该会参加国土防卫队,就是我希望能站在第一线。”
他们面对战争的抉择,也是多数台湾人的信念。今年10月,台湾智库国防安全研究院发布最新民调,如果中国侵略台湾,近7成受访者愿意为保卫台湾而战,不让自由搁浅,抗敌的意志昭然若揭。
“当面对战争,大家想要共同守护的是什么?现在最大共识维持现状的底下意涵是什么?这个共同的生活方式是民主自由的生活,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台湾人想要去毁坏掉它。”郑心媚缓缓说,“我不知道一个影集能不能够做到这么大的效果,我们希望最终能够找到台湾人的共识。”
台海危局风强浪急,一步步何去何从?“这天下本无路,但走的人一多的话,它就是一条路了。”陈文彬引述作家鲁迅的这一句话,“只要我们坚信民主自由、坚信和平的话,愈多人选择这样的价值,那这条路就走出来了。”
采访:罗山、唐正、陈建飞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