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找光的人: 中国视障律师金希

2023.07.25
黑暗中找光的人: 中国视障律师金希
Photo: RFA

蝉鸣唧唧迭奏夏日进行曲,金希依着教练指示手握绳结、脚套进绳圈,缓缓攀上茄苳老树,他静静徜徉在半空中,尽管看不见树冠层的视野,风和树的对话生动入耳。

“今天第一次可以爬到那么高的树上,我感觉好像天空是如此的近。”金希的脸庞挂着汗珠和微笑。他是中国第一位视障法学硕士,目前在台湾攻读博士,他的学习足迹从教室延伸向户外活动和文化场域,“其实很多时候视力好像不是唯一可以限制我们的因素,我觉得有一个很友善的环境,一个无障碍的支持体系,其实就不会有障碍者。”

 

 

障碍不是来自残缺而是制度

1989年初夏,金希出生在浙江温州的知识分子家庭,中国有8500万身心障碍者,人数居世界首位,他靠着自己的努力摸索前行,磕磕绊绊在黑暗中找光,走出不设限的人生。

“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据我爸爸妈妈说,我对于一些颜色比较鲜艳的玩具的反应,就没有像其他小朋友那么灵敏。”金希依稀记得童年的视觉印象,他被诊断为先天性视觉障碍,视力逐渐下降,“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到字,后来用放大镜也看不到”,求学路上的难题接踵而至。

金希的父母亲把他送进普通学校,“他们可能没把我当作一个特殊的学生,或者说他们觉得读一般学校才能有更多机会跟主流社会接轨。”他没辜负爸妈的殷切期许,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求学过程却是“野蛮成长”,因为多数时候要靠自己去跟学校沟通,也幸亏有热心的老师和同学伸出援手。

升学考试更是难以跨越的坎,2007年金希的同学全神贯注准备高考,他却要烧脑解决应试问题,当年他通过申请人工读题,创下视障生参加普通高考先例。直到2015年中国教育部才发布《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即便是到了今天,针对视障考生也只有大字试券和盲文试卷,其实没有人工报读的特例调整措施,制度是有突破,但是对于理想的模式还是有一段距离。”他感叹说,“中途失明者没有学过点字,没办法参加。”

发奋用耳朵苦读,金希考上宁波大学法学院,他聊起生涯志向,“选择法律是因为用法律来处理一些社会上实际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很有趣,另外也觉得法律可以维护到社会的公平正义。”大四那年,他通过国家司法考试,并被保送硕士研究生,后来也取得执业律师证,虽然这些都创下中国先例,他不免遗憾心中第一志愿清华大学当时不接受视障研究生,升学梦依然存在阻力。

 

金希目前在台湾东吴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校方为他安排学术助理,并由资源教室提供各式协助。(李宗翰摄影)
金希目前在台湾东吴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校方为他安排学术助理,并由资源教室提供各式协助。(李宗翰摄影)

看见两岸身障教育的落差

毕业后,金希一偿宿愿投身律师工作,他拿着白手杖走上法庭,以法律为身障者拄杖,累积多年实务经验后,他毅然决然选择来台攻读法学博士。

他侃侃而谈起心动念,“因为在中国工作这几年当中也看到说,中国的身障者面临很多的权利侵损这样的现实,很多人对于身障者的能力和需求其实是不太了解的。那也会在想说,其他地方到底会怎么样来对待视障者,来处理这些问题,所以一直也想说可以出来看看。”

“台湾一个是语言和文化比较接近,而且之前也有其他视障朋友从中国大陆来到台湾念博士班,感觉也蛮顺利的,因此也想过来看看。”2018年他成为台湾东吴大学博士研究生,也看见两岸身障者教育资源的差异。

相较中国不少大学不愿意招收残疾学生,台湾提供了友善包容的学习环境,初到东吴大学,金希接洽的学校第一个单位是资源教室,由辅导老师协助身障学生,“每学期开始的时候,辅导老师会一对一制定个别化的资源计划,讨论这个学期有哪些规划,然后需要资源教室提供什么资源,那他们会给授课的教授写知会信,同时找工读生把纸本的书扫描成电子档,然后校对之后传给我们。如果考试需要单独考场,或是电子试卷、人工报读或延长时间,资源教室也会去协调安排。”

此外,资源教室还贴心提供课后协助,安排学伴或是个人学术助理,目前金希进入撰写博士论文阶段,校方为他安排学术助理,协助修改论文格式、检索部分网络及纸本资料等视觉事项,助理费用全额由学校支付。

“跟在中国念书时相比,在普通学校里面就读的身障学生更多的是要期待遇到好人,没有一个专业的支持体系,像是有资源教室这样一个机构。”金希感触良多说,“但是感觉在台湾很多时候是靠一个好的制度在运作。”

 

金希挑战单车环岛,花了9天骑回校园,走出不设限的活力人生。(金希提供)
金希挑战单车环岛,花了9天骑回校园,走出不设限的活力人生。(金希提供)

台湾留学生活打开生命视野

学习不局限在教室,金希昂首阔步走向户外,活跃程度丝毫不输明眼人,台湾的求学生活填满各式新体验,“其实在大陆念书时能够参与课外活动的机会很少,但是台湾除了学习之外,感觉有契机或者说更有机会参与其他活动,视障者的生活可以很丰富多彩,会有无限的可能。”

今年夏天,金希跃跃欲试自然科学博物馆的攀树活动,报名后才“出柜”告知主办单位自己是视障者,馆方细心为他安排个别教练,一对一指导爬树、垂降技巧,手脚灵活的他运用绳结推进攀升,三两下有如泰山般活跃林间。

“以前也只有摸过树,或者听别人说树是怎样的,今天第一次可以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啊,真的像书上或者电视里面的猴子一样!”他吊挂在半空中,笑弯了嘴角,张开双手触摸树冠层,这一刻自由解放的感动写照在肢体之中。

虽然看不见,他的感官更敏锐,攀树前,他踏上阿朗壹古道健行,这一条清朝古道横亘在台东和屏东之间的海岸线,“走在海岸边,然后听着海浪推动鹅卵石的声音,其实是很疗愈的。”他流露感性的口吻,“走阿塱壹古道就像人生一样,往前努力多少,就会前进多少,对于人与人之间相互协作、相互牵绊的感觉也很棒。”

 

中国视障律师金希热衷参与户外活动,他深刻体会障碍不是来自自身残缺而是环境。(李宗翰摄影)
中国视障律师金希热衷参与户外活动,他深刻体会障碍不是来自自身残缺而是环境。(李宗翰摄影)

在外人眼里,金希比起许多台湾人更深入这块土地,他的足迹飞天遁海,不但尝试飞行伞、潜水、冲浪和溯溪,甚至还挑战泳渡日月潭和单车环岛,这两项活动加上登玉山,被视为“台湾人必做的3件事”。“我们每天都要骑大概接近100公里,两人一台协力车,有志工在前面骑,我们在后面骑的。”他记忆犹新说,“经历日晒雨淋的考验之后,经过9天终于骑回东吴大学的校园,算是一个梦想照进现实的过程。”

金希也观察到台湾的身障者活动丰富多元,其实跟整个社会结构不无关系,因为只有身心障碍者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保障,他们的教育和文化水准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会有这么多人出来参与活动,生活品质也才能跟着提升。

“对我来说,过去可能做什么活动之前,会先问自己到底能不能去做。”金希清楚意识到自身的转变,“那现在参与这么多活动之后,那我真心是觉得,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人生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在教练协助下,金希站上浪板,一圆冲浪梦想。(金希提供)
在教练协助下,金希站上浪板,一圆冲浪梦想。(金希提供)

从戏剧、电影听见文化平权

金希热衷艺文活动,一头栽进表演艺术领域,“这个新的世界是到台湾之后才打开的。”他停不住话匣子,“我觉得是一个契机的关系,我们有句俗话说贫穷限制人的想像力,在中国不知道是因为内卷还是什么样的原因,其实反而会限制住我们的视野。”

他走进剧场听戏,参与戏剧工作坊和即兴剧演出,从肢体语言到互动走位都难不倒他,“戏剧其实是表达自我一个很好的媒介,也是人跟人之间互动沟通一个很好的平台,通过这种戏剧和艺术形式,也可以做更多社会议题的倡议。”

不只是戏剧,看电影、欣赏舞蹈表演,也是他在台湾的生活日常。过往,这些艺文活动由于偏向视觉影像,视障朋友无奈被挡在艺术门外,如今一些戏院、展馆或是活动主办单位提供口述影像服务,由专人转译影像或透过预录的音频,让视障者听见演出或剧情的关键视觉讯息。以电影来说,从老片到院线片,甚至金马影展、台北电影节,视障者都有机会跟明眼人一起看电影。

“文化平权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金希有感而发,“一方面是障碍者或是有需求的人,要有意愿去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去探索更多的未知领域,一方面展馆或活动主办者要了解到不同族群的需求,愿意来做出一些调整和协助。”

 

金希在台湾找到人生新舞台,投身各种艺文活动,参与戏剧演出。(李宗翰摄影)
金希在台湾找到人生新舞台,投身各种艺文活动,参与戏剧演出。(李宗翰摄影)

从中国到台湾为身障者发声

身为律师,金希格外关注身障者的平权议题,推动残障群体融入社会,时常无偿提供法律服务,即便来到台湾,也不时有人通过通讯软体找上他,远程谘询案件和法律疑问。

“在我之前中国还没有视障律师的先例,法律工作者有这种身心障碍的生命体验的人比较少。”金希从法理着眼并推己及人,“所以有时候在帮他们处理权利侵损问题的时候,多了一份同理心吧!”

出行障碍是视障者常遇到的问题,2015年底,两位轮椅旅客要搭乘中国某航空公司的航班,却被以“乘客无自理能力、无人陪同”为理由拒载,他们辗转找到金希以诉讼讨回公道,最后航空公司道歉和赔偿。他认为,这个案件至少可以激活一些在法律当中沉睡的条款,因为根据中国民航局的《残疾人航空运输管理办法》,残障旅客有搭乘飞机平等出行的权利。

这5年来,金希独自在台北求学生活,更踏遍所有县市,他发现,台湾的大众运输很方便,绝大多数大众运输的服务也很友善,不过,台湾高铁的无障碍服务要求旅客在发车一小时前提出申请,并且在发车前20分钟到达高铁站,这个规定可能会构成对身障旅客额外的限制或负担,也违悖《联合国身心障碍者权利公约》或者台湾身障法规所禁止的对身心障碍者的歧视。

 

金希自拍视频当博主,分享视障者在台湾的生活。(李宗翰摄影)
金希自拍视频当博主,分享视障者在台湾的生活。(李宗翰摄影)

当油管博主分享日常生活

金希不断打破人生框架,去年,他跟上风潮在YouTube开设频道“看见金色希望”,自拍视频当起油管博主。

“多数人对于视障者在台湾的生活是没有那么了解的,那影像是最直观、最直接的方式,所以就想用影像纪录的方式。”他抱持积极正向的态度,“一方面也是我在台湾生活的一个纪录,也算是一个日志,另一方面也是尝试新领域,因为要自己拍影片,或者是做一些影片的后期制作。”

这天金希约了轮椅友人Kimi下象棋,惬意坐在台北车站地下街的一隅,他拿起手机纪录街头棋局,镜头里,两人屏气凝神落棋,身旁人潮行色匆匆,城市里的小日子有着自在的生活况味,还有耐人寻味的异乡人故事。

来自各地的温暖留言涌向金希的油管,“像有一则留言说他是中国的朋友,其实是在墙内来看我的影片,我就觉得很感动。”他印象深刻说,“就是感觉分享台湾的生活也是没有界限的,然后可以让更多对岸的朋友看到视障者在台湾的真实生活。”

他用“回家”形容抵达台湾的那一刻,“我觉得回到台湾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悠悠地说,“遇到很多很友善的路人,或者说是很专业的社工、帮很大忙的志工,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所以我觉得在台湾的生活有一种身心相属的感觉。”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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