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藏二代:回家之前逆风行

(Photo: RFA)

台北街头细雨霏霏,流亡藏二代札西慈仁身披着雪山狮子旗,奋力踩着单车高喊“Free Tibet”“达赖喇嘛要回家!”一行人在阴雨中逆风而行,为了魂牵梦萦的“家”前进不懈。

流亡藏二代:回家之前逆风行 今年达赖喇嘛流亡印度进入第65个年头,虽然藏一代逐渐凋零,藏二代也迈入初老年纪,他们心系着回家的使命。三个藏二代走出印度的藏人社区,不约而同来到台湾,为了学习敌人的语言,各自以一已之让世界听见流亡心声,也让更多人关注西藏现况,他们逆风而行,走在自由的征途上,回家的责任一代代薪火相传。

1959年3月10日西藏人起义反抗中共,达赖喇嘛带着藏人翻越雪山、远走印度,今年流亡岁月进入第65个年头。札西慈仁以西藏台湾人权连线理事长的身份活跃在各种运动场合,他掩不住哽咽口吻,“第一代藏人他们的梦想要回去西藏,不过,很多第一代藏人已经在流亡中过世了。”

第一代流亡藏人抱憾老死异乡,第二代也迈入初老的年纪。在台藏人福利协会副会长丹增南达出生在印度,他以藏文“shar-cha-rui”回应身份认同,“你的骨头、血肉都是西藏人,我小时候听到这句话,现在对这个感受愈来愈强烈。”

“我出生就是一个难民,小时候没有很认真读书的话,老师会说,你知道吗,你这里有很大一个R,你跟印度人不一样。”流亡藏二代卓玛慈仁在额头画了个R字,R是Refugee,她力争上游取得印度顶尖的尼赫鲁大学博士学位,拿着印度政府核发的难民旅行证在国际交流,这本“黄皮书”入境各国备受被限制,她感概说,“自己有国家的感觉,跟没有国家是不一样的。”

卓玛慈仁曾以学术之名造访西藏,从“被美化”的经济数据窥见中共的政治目的。(唐正摄影)
卓玛慈仁曾以学术之名造访西藏,从“被美化”的经济数据窥见中共的政治目的。(唐正摄影)

流亡藏一代凋零之后

藏人流亡异乡超过一甲子,逃亡世代惦记着回家的使命。当年札西慈仁的父亲被打压入狱,趁乱逃到印度,他鼓励儿子投身西藏自由运动,父子俩每个礼拜天通电话,札西慈仁提起最后一次通话,瞬间红了眼眶,“那一天我爸讲话有一点不一样,他讲了很多深刻的事情、未来的事情,他说,1959年达赖喇嘛尊者带着8万藏人流亡到印度,他们主要的目标要回去自己的家,现在是你们第二代藏人的责任,要带第三代、第四代回家。”

下一个礼拜天,札西的父亲过世了,他意识到原来那通电话是父亲隐忍病痛交代遗言,第一代的使命交棒,“我决定不管怎么样,我会继续努力。”

每当有人问你来自哪里?80后的卓玛慈仁不假思索回答,“我来自西藏!”一如许多藏人把印度当作第二个家,她心系着从未见过的家乡,“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去西藏。”

卓玛慈仁选择西藏经济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主题,“如果我们不选择,谁会讨论西藏正在发生的事情?谁会挑战中国政府强加的叙事?”她意识到西藏研究不受印度学术界关注,透过师长的穿针引线,2017年她获得访问西藏机会,第一次踏上藏区,尽管彼此的藏语方言不同,深刻的情感连结却是难以言喻。

卓玛在西藏停留一个月,在印度的家人为她提心吊胆,一路上总有人员随行监视,夸赞中国政府帮藏人盖房子、开路的“经济发展模式”。她看得一清二楚,“盖房子的地方,你找不到工作,这真的对藏人有帮助吗?为什么开路,如果没有开路的话,他们不能控制西藏。”

她从西藏经济数据窥见政治目的,政府投资主要集中在基础设施和安全维稳方面,挹注在教育和文化保护的资金少之又少,“西藏自治区由中国人掌权,藏人什么权力都没有,儿童去政府开的学校不得不学汉语、中文,为什么?他们要改造藏人的想法。”

中共入侵西藏后,丹增南达的母亲目睹亲戚被枪杀,武力镇压的阴影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丹增从小被教导怀抱慈悲心,花草虫鸟都有生命,藏传佛教的精神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他心痛叹道,“到60年以后,中共就发现西藏人真正的核心是宗教文化,如果这是西藏人的生命,这个基础你给它灭掉,那西藏人就灭掉了。”

丹增南达随妻定居台湾,从生活中自学中文,不断为西藏议题发声。(唐正摄影)
丹增南达随妻定居台湾,从生活中自学中文,不断为西藏议题发声。(唐正摄影)

来台学中文为了回家

三个藏二代有着相似的身世,他们走出印度的藏人社区,不约而同来到台湾,为了学习敌人的语言。

“如果要了解中共,如果要了解中国人对西藏有什么看法,不得不要学习中文。”卓玛慈仁认知到语言是不可却缺的工具,她再次申请去西藏,这一次却被拒绝了,她转而来到台湾修习语言课程,并继续投身西藏研究,目前在阳明交通大学担任博士后研究员。

大学毕业后,丹增南达动念想学中文,“达赖喇嘛说,因为我们最后就是要跟中国人要谈,我想这样一定要学中文。”他在网路认识了台湾女孩,藏传佛教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论及婚嫁却遭到母亲反对,“她跟我说,我娶外国白人女生,她不会反对,只要不娶中国的(媳妇),她认为台湾人也是中国人。”后来两人在印度法院结婚,没在家里举行婚俗仪式,婚后定居台湾,夫妻俩齐心为西藏议题发声。

早年,老一辈藏人对台湾心存芥蒂,“他们觉得台湾跟中国是没差的,两边都说西藏是他们的一部分。”札西慈仁聊起动荡政局造成的隔阂和矛盾,当时他有机会去美国投靠大姐,不过,他毅然决然选择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台湾,理由是“可以学习中文,也可以有机会告诉大家真正的西藏的故事。”

初到台湾,札西慈仁一句中文也不会,20多年来,他不断走上街头控诉中共在西藏的暴行,甚至在北京奥运圣火传递到日本之际,因抗议被逮补入狱,他始终勇敢站上人权抗争的前线。

已故的台湾前总统李登辉也为札西慈仁打气,“他说,少年,我看到你的时候,想到我们年轻时去别的国家做台湾的民主自由活动。”札西忘不了这一席话,“今天你一样,你没办法去西藏,你到台湾做西藏的人权运动。”

流亡藏二代札西慈仁(中)扎根台湾,为人权议题奋斗,逆风而行,传承西藏人回家的使命。(唐正摄影)
流亡藏二代札西慈仁(中)扎根台湾,为人权议题奋斗,逆风而行,传承西藏人回家的使命。(唐正摄影)

台北街头的西藏故事

3月10日是西藏抗暴日,全世界的藏人在各地举办游行活动,2004年起,藏人每年此时在台北集结游行,街头的民众从对西藏所知有限,到如今满腔热血加入行列,这一把捍卫西藏人权的火苗炽烈蔓延。

札西慈仁是发起人之一,第一年他到警察局申请集会游行许可,警察问会有多少人参加,他随口说了50人,当天只来了7个人,警局大阵仗派出26个人力,最后留了2个警察,其他人回去,“后来我们认识很多台湾的非政府组织,再合作各式各样的活动,最多有3000多人参加游行活动。”

年复一年,札西慈仁站上口中的“战车”慷慨激昂短讲,今年的游行还上演行动剧,抗议中共拆寺建坝,让外界看见威权统治下的藏人处境。卓玛慈仁特别从新竹北上,身穿着藏服,走在游行队伍中,“为什么西藏人来这里?我想要大家了解,特别是台湾人,明天可能(换成)是你们,不知道啊,对不对?”

从印度到台湾,每一年卓玛慈仁不缺席西藏抗暴日活动,“这个是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今天有什么工作,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今年丹增南达和在台藏人发起了另一场静默游行,沿途传来藏语诵经声,一行人手持标语“真理是藏人唯一的武器”“和平、对话、人类是一体的”,丹增缓缓道出初衷,“我们没有忘记达赖喇嘛尊者教导的事情,西藏人自己可以声援,可以讲出来自己心里的话。”

每年3月台北上场西藏抗暴日游行,今年超过400人走上街头。(唐正摄影)
每年3月台北上场西藏抗暴日游行,今年超过400人走上街头。(唐正摄影)

藏二代的自由征途

藏二代心底很清楚,回家之前,穿越荆棘难免。他们各自以一己之力,运用不同方式声援西藏,从线上讲座、油管频道,到单车行动,让世界听见流亡心声,也让更多人关注西藏现况。

卓玛慈仁孜孜不倦撰写西藏观察评论,同时发表学术论文,更透过筹办西藏相关的线上讨论,企盼引来更多讨论。往年每逢7月,印度、尼泊尔藏人社区载歌载舞迎来达赖喇嘛的祝寿庆典,如今尼泊尔藏区却被迫噤声,卓玛注意到中共的长臂管辖伸向了尼泊尔,“现在因为中共的影响力很大,所以你看尼泊尔的话,以前达赖喇嘛的生日有很大的活动,现在这些都没有了,藏区逐渐失去自由和人权,尼泊尔变成西藏一样。”

跟上时代脚步,丹增南达今年开设了油管频道,在家中用手机录制藏语视频,除了聚焦藏区议题、在台藏人情况,也试图串起印度、台湾和西藏的连结,拉近离散藏人的距离。

札西慈仁有如传教士般穿梭街头,一台单车、一面藏旗,踏上“为西藏自由而骑”(Cycling for a Free Tibet),一站又一站的行动式演说,满腔热血开讲人权议题,10多年来风雨无阻,各路支持者也陆续加入人权骑士阵容。

这项单车行动始于2011年台湾开放中国观光客来台自由行,札西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因为在西藏的藏人没有机会发声,所以他开始骑单车,停伫在热门观光景点,“解释为什么我们在流亡中,1951年中共强迫西藏政府签下17条和平协议,之后不到10年,达赖喇嘛就被迫流亡,藏人在流亡中。”

札西慈仁挺身站在民主运动前线,他声援反对台湾国会扩权,他语重心长说,“我已经做过一次难民,不想再做第二次。”(唐正摄影)
札西慈仁挺身站在民主运动前线,他声援反对台湾国会扩权,他语重心长说,“我已经做过一次难民,不想再做第二次。”(唐正摄影)

失根的下一代何去何从

老一辈的流亡藏人日渐凋零辞世,半世纪来,下一代在失根中成长,新世代对故乡是否愈来愈陌生,西藏的未来希望也愈遥远吗?

丹增南达坦言在台湾面对文化断根的焦虑感,他看见大部分的西藏小孩不会讲藏文,因为孩子们在学校用中文学习,下课后父母也无暇教导,所以下一代距离自己的文化愈来愈远。几年前,他们开始在台藏人福利协会的聚会中安排宗教文化活动、播放西藏影片,然后大家有意识地讲藏文,孩子们也慢慢对西藏文化产生兴趣。

卓玛慈仁在国际交流活动中反倒看见新世代崛起的力量,“你看在印度、美国、欧洲,很多(西藏)活动都是年轻人做的,这份责任会持续下去,而且他们做得很不错!”她抱持乐观态度回应,“不会讲藏话、不会读藏文,很多年轻人觉得很丢脸。”

卓玛慈仁看见年轻一代投入抗争活动,对西藏未来抱持希望。(唐正摄影)
卓玛慈仁看见年轻一代投入抗争活动,对西藏未来抱持希望。(唐正摄影)

札西慈仁认为,随着藏人流亡的时间愈长,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可能愈来愈远离西藏,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未来人权、自由、民主的发展会愈加深化,你可能不太会讲藏文,然而你的祖先是从西藏过来的,西藏政府流亡在印度,这些一定会出现在藏人的心里。

变调的地图走出回家路

丹增南达在家中挂了一幅西藏地图,安多、卫藏、康区汇合出与世无争的人间天堂。“这个是1949年之前的西藏地图,中共画的地图,那不是真的西藏。”他凝视着地图中的家乡说,“中国历史专家也证明,历史上西藏不是中国的一部分。”

西藏只是中共族群改造版图的一部分,他有感而发说,中共执政后,西藏地图变调,然后蒙古、满州、新疆地图也都变调了。

这幅西藏地图醒目挂在丹增南达的家里,家乡故土始终是藏人深刻的记忆。(唐正摄影)
这幅西藏地图醒目挂在丹增南达的家里,家乡故土始终是藏人深刻的记忆。(唐正摄影)

“我觉得中国人跟西藏人、维吾尔人、香港人,我们都是一样苦难中,我们都是中共(威权)底下。”札西慈仁挺身声援不同族群和更多的抗暴群体站在一起,“那么多香港的年轻人流亡海外,还有那么多维吾尔人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多藏人用自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们都是为了民主自由。”

札西慈仁曾经在活动上遇到很多中国人,“有些人是非常支持我,但是他们没办法公开,他们办法讲出来。”他深知墙内的无奈,“全世界觉得台湾要怕中国,但是我觉得应该中共要怕台湾,原因是台湾的民主可能会影响到中国。”

这群藏二代扎根在台湾,扛起回家的责任,一代代如同薪火传承。札西慈仁一派洒脱交代朋友,死后在他的身躯盖上一面西藏的雪山狮子旗,他要投胎再做西藏人,为西藏的未来继续努力。他的语气像是当年电话那一头的父亲,念兹在兹这件事-回家。

采访:罗山、唐正 责编:许书婷、陈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