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的春天,上千位缅甸侨民群聚在台北自由广场,“军方下台!”杜可可(Ko Ko Thu)声嘶力竭用缅甸话高呼,台下群众敲打锅盆呐喊“停止屠杀!”激亢跨海声援家乡的春天革命。
今年2月缅甸军方突袭发动政变,怒吼的公民不服从浪潮,在缅甸大小城镇蔓延,海外缅人也如水般汇聚发声,台湾有不少来自缅甸的侨民,光是在新北市中和区的“缅甸街”(华新街)一带就有4、5万人,他们眼睁睁看着故乡沦为杀戮战场,心急如焚发起一波波声援活动。
“这是民主吗?他有错吗?他没有武器啊!”居住在缅甸街的杜可可忍不住落泪,他每天紧盯着缅甸社群网络上传的照片和抗争现场,军警真枪实弹扫射手无寸铁的示威者,甚至滥杀无辜的居民和孩童,“我们缅甸人为什么无缘无故被杀?我一个男人每天要哭上三五次。”
一幕幕军人杀红眼的画面,不停地撕裂他的心,也勾起他的抗争记忆。“我在军队里面长大,我爸爸退休前是军校的校长。”杜可可缓缓聊起自己的军人子弟身世,1988年的缅甸民主运动,他当时是仰光大学的大学生,不顾父亲反对走入抗争前线,他震撼目睹军政府的血腥镇压,“那天在仰光市中心,我前面最起码30个人跑不掉、死掉了,军方抓走好几百个人,死活都不知道。”
当年在母亲苦苦哀求下,杜可可答应不碰政治,只身远走他乡,1988年底他来到台湾,那时一句中文也不会说。2015年缅甸大选,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取得压倒性胜利,终结半世纪的军政府统治,“我专程回去投票,我一辈子第一次的投票。”他始终惦挂着家乡,“为了缅甸的民主自由,我们必须要抗争,要让全世界知道缅甸的现况,给军方施压。”
春天革命飘洋过海
缅甸人好不容易盼来的民主,硬生生被枪杆子夺走,“这一次军变的方式,死掉的大多是Z世代,我朋友的儿子死了,一枪打到头死掉。”杜可可的心头再度燃起革命的火苗,“我死都不相信(军方)了嘛,这些人一定要换掉。”
“1988年逃出来的很多缅甸人、世界各地的缅甸人,包括我就对了,都在想办法帮助缅甸、支持抗争者,金钱也好不管什么东西。”杜可可如火如荼串连在台缅人,投身游行、声援活动,“这一次缅甸人整个团结起来,是我一辈子没有看过的。”
杨万利也是在台声援春天革命的灵魂人物之一,她是出生在缅甸掸邦的华人,在政治动荡下成长,10岁跟着家人来到台湾。“1960年代,缅甸发起了排华政策,许多华人举家移居来台,落脚缅甸街。”她谈起街区移民的时空背景,“现在我再回头看缅甸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它离我非常近。”
“我的缅甸朋友传简讯来说,我们现在的网络偶尔才会连得上,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们把这些消息传到国际上。”杨万利揪着心说,“对于现在军方所做的这些独裁手法、血腥镇压,没有人是局外人,争取民主这件事情,我觉得它是一个普世的价值,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
她马不停蹄举办讲座、走上街头,试图让更多人理解缅甸民主转型的挑战,听到缅甸抗争者的声量,“因为从政变那一天开始,大家一想到我们可能会回到过去,缅甸进入锁国那个状态,大家会觉得头皮发麻。”
来自缅甸南部的黄彩芳是华裔第三代,身上流着一半的缅族血统,她在缅甸街经营台缅商业和旅行公司,如今办公室成了革命基地,大伙窝在这儿讨论、策划声援活动,墙面的白板写着缅甸文“春天革命一定胜利”。
“我的家人在缅甸,军方、警察莫名其妙闯进社区,他们觉得不顺眼就随时抓你。”黄彩芳露出忧心的口吻,“我妹妹和两个侄女连吃饭都躲在房间里面,每天生活在恐惧中,睡觉也没有办法好好睡,随时听到枪的声音。”
一想到正在逃亡的阿姨,黄彩芳的眼框湿红了起来,“现在他们把整个家丢着在跑了,因为我的姨丈被通缉了,他是全国民主联盟的党员,就是一般党员而已,可是军方还是要抓。”她努力压抑着悲痛的心情,“我们该说的话都说好了,革命一定要胜利,我要他们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才有机会(革命)。”
“1988年因为政变我不能上课一年,学校都关闭,我的梦被军政府毁了,不只是我而已,很多朋友也是,我不希望下一代也这样。”黄彩芳铁了心挺身站出来,希望革命在这一代终结。
缅甸街的民主奶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整个世界都必须要有民主,你们讲的奶茶联盟,缅甸和香港、泰国是站在同一阵线。”杜可可看见如水般涌现的民主浪潮和新抗争型态,他回想起1988年民运的挫败经验,“因为当年我们很冲动、硬干,全世界知道的也比较少,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杨万利也观察发现,“缅甸人从奶茶联盟传承经验,像是学习一些香港的抗争方法。”随着军方镇压力度升级,新世代以新抗争模式灵活应变,从街头示威到无声的路障,不向独裁威权低头。
对缅甸人来说,奶茶是不可或缺的生活日常。走进缅甸街,居民坐在奶茶店、骑楼,点一杯奶茶,从家庭、工作到国家时事无所不谈,一杯奶茶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也为公民的社会参与加温,杨万利这么打比方,“民主应该要像奶茶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当中。”
奶茶店的门口还张贴着标语“捍卫缅甸民主、反对军方政变”,这是在台缅人第一次走上街头的抗争文宣,那一天缅甸街居民以“绕街”方式谴责军方暴行,集体换上红衣,高举缅甸国旗、昂山素季照片,“卖鱼汤面的阿姨正在店里忙,连手套都没脱下来,直接冲进游行队伍参加。”游行发起人之一的黄彩芳感动看着这一幕,“大家都想要为缅甸做些事,想要付出一份力量。”
“我非常崇拜昂山素季,她教了我说,只要做对的事情,你就不要害怕,也不要因为害怕什么都不做。”黄彩芳抱着坚定的信念说,老公看她愁容满面心系缅甸,拿起画笔在墙面涂绘大幅的昂山素季画像,希望给她温暖力量,“这一次家人都很支持我,爸爸也鼓励我能做什么就做,我们不能就这样默默结束。”
反中浪潮下的华裔手足
军方蛮横政变迄今,缅甸反中情绪高涨,中资工厂被不明人士纵火攻击,民众发起抵制中国产品,不过,这一把反中野火不同于历史上的排华事件。
当地华裔手足前仆后继加入抗争阵容,3月不幸接连死在军人枪口下,19岁华裔少女邓家希头部中弹丧命,17岁华裔医学生林耀宗在游行时中枪身亡,林耀宗的母亲声泪具下痛批中国政府,“我失去了我的儿子了,我是真正的中国人,但是我恨中国。”
“当时我看到这个影片,心里蛮难过的,看到哭。”杨万利的口吻充满不舍惋惜,身为华人的她谈起身份认同这件事,“我认为,现在的缅甸华人会更认同自己是缅甸人,因为我们在缅甸出生,我们会更认同缅甸这块土地。”
杜可可认为,缅甸军方的幕后支持者主要是俄罗斯和中国,因此人民一定会反弹,不过,大家不是一昧排斥中国人,而是对中国政府反感,对于缅甸出生的中国人,大家是团结的,期待追求民主自由。
“很多小朋友(年轻人)死掉,后来器官都不见,身体缝得很烂,里面的器官都不见了。”杜可可看着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罹难者照片,身上留下密麻的缝合线,“很多谣言都出来,他们卖给大陆。”各种谣传甚嚣尘上,也反映出当地人民对中共的强烈反弹和不信任感。
袈裟革命的民主香火不灭
缅甸军头的手段愈来愈凶残,人民依旧奋不顾身持续抗争,一个个有如烈士般牺牲倒下。4月中旬,缅甸人抗争逾70天,缅甸政治犯援助协会(AAPP)估算,政变迄今已超过700人死亡,真实遇害数字永远无法水落石出,因为被捕和失踪的人数不断增加。
3月底,在台缅侨群聚在台北自由广场,为所有政变下的受难者哀悼,也找来缅甸僧侣念经祈福,Ashin Pandita毫不畏惧表态,“我们僧侣是托人民的福吃饭的团体,目前人民有难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跟人民站在一起。”
Ashin Pandita始终选择与人民为伍,2007年的缅甸袈裟革命(又称番红花革命),他勇敢走上街头抗议,为了躲避军警追击,还翻墙逃回寺院。他点出袈裟革命和春天革命的共同处,“这两个抗争活动,我们都是拒绝独裁。”他很清楚缅甸的民主香火未曾熄灭,“人民非常渴望自由民主的社会。”
这次抗争中有僧侣张开双臂,挡在军警前替老百姓求情,也有不少僧侣加入示威行列。缅甸僧侣 Setthanandi奔走在台湾的声援活动,几乎无役不与,她痛心表示,“军方突然收回政权,用旧有的暴力方式欺压人民,现在的人民已经受过教育,无法接受威权统治。军方硬要用军权把国门锁住,所以海外缅甸人用力发声要军方下台,让全世界都知道。”
“缅甸年轻人的视野打开了,他们更有智慧去面对政变,我在这当中看到希望。”Setthanandi缓缓说,她提笔在自由广场的连侬墙写下祝祷,现场回荡着缅甸抗争歌曲《独裁者滚开》:“无论遇到什么艰苦困难,我们有决心一一克服,只要人人合力一起推开,再紧闭的门也能推开。”
这一扇专制暴戾的威权大门,挡不住洪水般的自由意志,“自由和民主是我们的目标和梦想,所以永不放弃。”黄彩芳从未忘记昂山素季的话;杜可可更清楚知道这辈子决不向独裁者妥协,“我认为台湾是亚洲里面最有民主的一个国家,希望缅甸有一天能跟台湾一样。”
采访:麦小田 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