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上海封城的白领:我在日本收垃圾|新移民

【旁白】各位朋友好!这里是播客《新移民》

【旁白】黎冰来自西北,曾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我早在两年前就采访过他。当时,中国人润出国的潮流乍起,我在写一篇相关的报道,为此采访到了还未走出上海封城阴影的黎冰。

我拿到了五年工作签证

记者:我第一次和你联络应该是两年前了吧?就是当时我在写那个...是2022 年,上海封城的时候。当时你在上海......(那几年的事情)是中国非常重大的一个事情。当时你就在说你要移民到日本,而且在操作的过程当中。现在你已经在日本待了两年了。那你觉得这两年你对日本的融入怎么样?

黎冰:我觉得还不错,还不错。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有一些怀疑,就是我甚至也有一些焦虑,因为我一开始来日本的时候我拿的是留学签证。因为我读的语言学校,按照日本的规定的话,语言学校的留学签证只可以拿两年,所以两年结束之后,你是一定要决定好自己下一步的,日语发音是shinro,就是你的进路,就是你的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通常像我这样走语校这条路的中国人,会选两条非常稳妥的路,一个是再去读书,不论年龄有多大;然后另外一个是直接工作。当然如果你是女性的话,可能你有认识一些异性,你可能有更多的机会去结识,跟日本人相处的话,你也跟他结婚。这也是一留下来的途径。所以对于我而言,我最初的选择是读两年语言学校,然后我去上日本的专门学校。我如果没有记错我两年前所讲的话,讲的目标是我准备去日本的这种钟表的专门修理学校,然后我想做一个钟表修理师。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人是变化的。然后我对于我自己,对于日本社会的理解,我也在逐渐的加深,所以我采取的方式是非常冒险,有些激进的,我是读了一年八个月的时候,主动跟学校提出我要离开语言学校。语言学校的老师有跟我认真地谈过三次,他们说,你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一旦你离开了语校之后,无论你的签证也好,再留也好,还剩不下多少时间,按照规定的话,你得在九十天之内,你必须要决定好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拉回我之前说的,所以我为什么一度怀疑我留不在日本,就是我在这九十天的过程中,我的求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顺利。我是无神论者。如果有一个我的神,或者是上天的恩赐,上天的眷顾也好,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也好,所以我很幸运,在我上一份签证的最后一天,我拿到了新的签证,并且是拿到了时间最长的那种,我拿到了5年。

记者:这个是什么签证?能介绍一下吗?

黎冰:我接下来这个签证是技能,然后人文,然后国际业务,这个是工签,就是很典型的一个工签。

记者:就是说你找到工作了,是吗?

黎冰:对对,我后来是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拿那份工作的材料去交了签证申请。

记者:能说一下是什么工作吗?

黎冰:其实这个工作,那一家公司在日本社会并不是很体面的行业,它的汉字日语的名称叫,我就直接说中文了,叫产业废弃物处理,其实就是处理一些建筑垃圾,然后甚至说一些非生活垃圾的所有的这种垃圾的类型。所以我一度在入职之前,我所有的中国朋友,就在日本的中国朋友,还有日本朋友都劝我不要去,因为他们的理由是我通过这份工作是没有办法有很好的职业经历也好,技能的积累,都是没有的。但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是唯一一家很爽快的,并且也很认可我的前提下给我发的,你可以说是工作邀请吧,日本叫内定。所以我当时交材料的时候,我(在想)不论对于这个行业也好,对于那家公司也好,(不管)周围人是怎么看待,整个社会是怎么看待,我至少叫既来之则安之。虽然这个行业跟我在中国的职业还有教育履历来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收入也很有限吧。但是对于我而言,我想对于每一个在海外的华人而言,最重要的三件事情就是身份、语言、钱。那这家公司就为我解决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身份。

记者:你说的这个身份,当然首先是你的工作签证可以待5年,然后这个意思是说它对未来移民是一个很好的过渡吗?

黎冰:嗯,对了,因为按照大部分的中国人的理解,我的下一次签证更新就是5年之后,我其实可以跟日本去提交申请入籍,就是我可以申请成为日本人,就是直接换国籍。

这个公司很认可我

记者:那刚才你提到一点就是说这个公司非常认可你,你觉得他们认可你的是什么?

黎冰:一个是可能我在面试的时候是比较热情的,然后也把关于我自己的,无论是我来日本的签证上的焦虑,还是我对于我未来的一些担心,我都是比较坦诚的告诉他们,并且也非常真诚的在跟他沟通。我说我来你们公司,虽然我的朋友,以及所有我接收到的信息是告诉我不要来,不要来这个行业,但是我说我既然来面试了,那如果我们有机会来合作,或者我来你的公司入职,我一定会抱着认真去对待这份行业和认真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来入职了。

记者:但是我觉得您所说的这个热情,就是很多求职者可能在面试的时候都会表现出很大的热情,特别是像您这种在日本办身份有问题的人。另外你觉得如果你现在回想的话,你觉得这个公司的老总,他真正认可你的除了热情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黎冰:我觉得可能还有我过往的一些教育背景,还有工作经验吧,就是我的实际的技能,还有工作经验是能在某些程度能帮帮助公司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

记者:比如说?

黎冰:比如说这家公司,他是做这种日本比较不体面的行业吧。日语有个名词叫三K劳动,就是那个是三个K字母打头发音的词语,就是既肮脏又讨厌,然后又不体面的工作。但是它是这个社会所缺少的。这个行业是非常之缺年轻人的。然后我觉得这是第一点。然后第二点的话是这家公司的IT,IT方面有一些还是比较初级的,所以他日常会遇到有很多问题。但对于我而言,这其实很多问题对我而言其实都是非常非常之平常的吧。

记者:你以前好像,我记得你的本科是学的是技术类的专业?

黎冰:我本科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

记者:对。那就是说它的IT的问题对你来讲并不是大问题。

黎冰:对,不是大问题。我可以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帮他解决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吧。然后第三点的话,应该是您说除了热情之外,我觉得第三点可能是中国的那个“担当”,可能我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比较好吧,所以他有跟日本的应该叫会长,汉字写出来就是会长,有大力推荐我吧。

记者:所以你给他们的感觉就是比较有担当的那种?

黎冰:应该还算吧。对,我不知道是不是的,因为我后来即便去这家公司工作了,我也没有跟他认真地去聊这个问题。

与当初的设想有很大落差

记者:那就是说,这份工作的话,它可能离你当初的设想是不太一样的,因为两年前我都记得,你有告诉我你是想找一个钟表匠人的工作,就是做一个钟表匠人,基于这种落差,你的内心感受是什么?

黎冰:其实即便现在,无论我的收入也好,生活状态也好,仍然处于这样巨大的落差,可是从积极的(层面)来看,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每一个人来到一个新环境必须要经历的。如果我还是抱着过去的我的想法不改变的话,那可能我接下来的人生的选择还有职业发展会更加的受限。那我就先回答您的第一点,我就是之前很想做钟表匠人,那我为什么不做?这又拉回到了我为什么从语言学校会提前毕业,那是因为我来了日本,现在第二、第三年了,我在过程中慢慢发现,即便是我用了两年时间专门去学钟表的这门技艺,相应的你要成为一个钟表匠、修理师,你要参加相应的资格考试,也就是你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甚至是金钱之后,你所面对的就业市场,你的薪资水平和我不去上这个学,不去学这个技术,立马去找工作的薪资是一样的。所以我当时的考虑就非常直接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那么我是否真的还有必要再返回学校去学一门技术,以便于我在日本更好的留下来呢?我的答案就非常之现实了,那就是与其这样子,不如直接把那个最尖锐、也最难处理的问题,直接地从两年之后或者三年之后的时间段拉回到现在。我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今年从语言学校离开之后的决定,还有所有的做的选择和努力,应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记者:这就回到一个很根本的问题,就是你移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两年前你是怎么给我讲,但是我一直记得一些很鲜明的细节。你说你到日本去想做一个匠人,然后似乎你当时也是想寻找一个新的生活环境。但是现在你的整个状态和你的收入,也和你所想的这个有落差,那这样的话,你觉得和当初你移民的这个理想有这样一种落差的话,会让你觉得移民的这个决定是不对的吗?你会觉得有后悔吗?

【旁白】黎冰大学学的是工科,但喜欢文字,后来转行做了信息产业的文案策划师。2016年他从内陆西北去了上海,在文案策划行业内也曾做到了月薪在三万到四万人民币之间。但从疫情前开始,行业环境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用黎冰的话说就是,客户给他打款的周期和频率越来越长。

黎冰:我没有后悔,我只有在过程中有迟疑吧,因为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必把我自己塑造成那个成功学或者说传记里的一个男主,然后好像对于自己的梦想,对于自己的目标是那么的坚毅和坚持。而我,在我来日本这两年过程中,其实我也是在不断的在选择,过程中也有犹豫,也有怀疑。可是当我迈入来到日本的第三年之后,我比较清楚了。即便我们把时间拉回到两年前,我们第一次聊天,我应该还是会跟你讲同样的话,以及我还是会选择继续来日本。因为我很清楚,就是,如果我来日本的话,那我和我曾经看到的我的父辈也好,我的长辈也好,就活成了应该是相同的模样吧。就是他们总会在我很小的时候告诉我,他们年轻时候有怎样的一个梦想,有怎样的一个目标,然后自己却没有去坚持,没有去努力。我的话只是说,我把我自己想做的这个目标,虽然如果按照我自己的理想的话,也是晚了十年了,对,我是三十三岁才离开中国,然后正式留学,但是我觉得也不晚吧,我现在回想也不晚。因为我可能没有在推特上写,但我有在我的朋友圈写,我说我曾经写过,我觉得求职是人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过程吧。那对于出国留学或者在异国他乡生活,我觉得是重活一次的人生体验,这个体验的话是你从书本上,然后从别人的道听途说,从文字里所获得不了的。特别是对于大龄留学而言,我觉得最最难得的是,在这个留学的过程中,我对于整个世界,对于整个人生的原有固有的那些理解,还有一些认识,会因为外部环境的巨大变化刺激到我,重新激发起人内在的,第一是求生欲望,第二是求知欲。我觉得这个其实是最难得的了。

移民的真实目的

记者:你刚才说了很多啊,能否概括一下,当初决定要留学或者说移民的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

黎冰:移民目的是我考虑到,我觉得在国内的发展,无论是个人发展也好,还是说我未来的生活也好,我的预期并不好。所以我觉得与其在那样一个预期很不好的状态被动的去等待,不如我主动的去选择。虽然在这个选择过程中,我也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但是我相信都是值得的。这跟我,这跟我原有的人生的一些重大的选择是相同的。无论是我从大学毕业之后,从做技术转行去做了文案,去写东西,还是说我从回到西安之后过得很不快乐,然后选择去上海,都是相似的。

记者:所以,移民或者说留学,它是解决你当时生活困境的一个途径,可以这样说吗?

黎冰:我觉得其实不算是生活困境,我觉得应该是精神层面的吧,更多的可能是精神层面,因为我有我自己的一些追求,但是我在我原有的环境里,都是被压抑的,被抑制的。

记者:那你说的这个追求是什么?

黎冰:就是我两年前告诉你的,我只想做一个有尊严的普通人。可是我在我原有的环境里,这个很朴素的目标和理想是没有办法实现。

【旁白】黎冰曾告诉我,他的人格理想是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小说里的人物横道世之介。在黎冰看来,横道世之介实际是非常普通的一个日本年轻人,但这样的人会像一盏灯一样,会像一颗火种一样,始终温暖着周围的人。

记者:你说的有尊严的普通人,因为我还记得当时你给我描述你在上海的那种生活状况,当时是处于封城的状态,是吧?然后当时你还是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就是你在做网络公司的文案,收入也还可以。你是觉得,当时那种生活当中有什么让你觉得你无法做一个有尊严的普通人?

黎冰:一个是源于我的社会环境之中,我是没有办法很真诚的表达我自己个人的一些观点和意见。这是第一点吧。然后第二点,我觉得......

记者:什么样的意见你无法表达?

黎冰:就是我内心非常真实,对于我自己的生活也好,对于整个社会也好。我个人的一些观点和看法。

记者:比如说?你能具体说一下吗?

黎冰:比如说,那我们就拉回去,那就是两年前我还处在上海封城的那个状态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在互联网上很真实的表达我自己对于上海封城的很多非常尖锐的观点吧。那另外一点我觉得,回想我在上海封城的那段时间,我觉得最恐怖的一点是,在解封之前,不止是我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那种非常混乱、非常恶劣的社会状态会持续多久?然后我觉得更多的是第三点,您说,这个有尊严的普通人,我觉得更多的一点是我考虑到我个人的性格,还有我女朋友的性格也好,所以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适合在国内继续生活和发展下去了。

在中国无法表达的意见

记者:你这里讲了三点,每一点我觉得可能都有很多具体内容。那我们能讲第一点吗?就说上海封城,我们知道,当时事实上国内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也封锁得很严重。当时你自己的意见是什么?对于那个环境,你的意见,没有表达出来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黎冰:我觉得那种混乱的、社会的、思绪的那样的一个状态,应该立马结束,可是它不会结束,它不会因为我个人的意志还有我的意见而改变。相反,如果我把我的个人的观点分享在互联网之上,只会给我个人的生活,还有我的家人带来很多麻烦。

记者:因为我们当时看到就是国内的社媒上也有很多人在说这些问题,你确定你如果表达了相似的意见,你会有麻烦吗?

黎冰:那当然了,这个可能王先生你忘记了,我是因为曾经在我的微博表达过我的,你说政见也好,或者个人的对于很多社会现象的观点也好,然后我的微博被封了99年,你可能忘记了。

记者:对,我确实有点忘记了。

黎冰:这没关系,这没关系。

记者:你这么说,我又想起来了。你说被封99年?

【旁白】黎冰出生于1989年这个特殊的年份。两年前我在采访他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他在大学时代已经觉醒,知道了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真相。他曾在自己的微博上分享六四事件难属群体“天安门母亲”网站上整理的六四大屠杀受难者名单,但这个他无比珍视的微博帐号很快遭到了永久封禁。

黎冰:对,我从大学时代用的微博的一个账号,甚至还有当时还是认证我了,还是以我当时工作的单位,还有我的职业认证过的一个帐号,然后导致被封了99年。所以这算是我自己跟我女朋友也好,然后跟我的周围的朋友也好的一个约定吧。因为我还是很在意我女朋友给我的很多意见,因为女朋友当时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想起来......想想还是,应该怎么讲......应该说是比较难受的吧。女朋友当时说,老黎,虽然我知道你很爱表达,无论是在互联网上,还是真实生活中,你很爱表达,你对于整个社会也好,对于政治也好,很多的观点和意见,但是我作为你的伴侣,我想跟你表达的一点是,我当然不希望因为你日常的一些表达,会造成一些非常意料之外的结果,比如说是很现实的,就是你今天白天去上班了,但是你在下班的时候,突然我也好,你的公司的同事也好,还是你日常交往的一些朋友也好,发现联系不上你了,然后也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并且最难受的一点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应该能为你做些什么。她说我不希望我哪一天联系不上你,然后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从2018年之后,我就很少在网上或者在国内的中文社交平台上发表自己的观点了,也是出于安全也好,然后出于家人的考量也好。

记者:也就是说,你当时觉得如果你发表一些不满的或不同的意见的话,是有一种迫近的急迫的危险,是吧?

黎冰:那是的,是的。

记者:然后你谈的第二点,你说当时的状态,封城的状况下,那种恐怖的状况你不知道何时能够结束?你能描述一下当时你的状况吗?当然两年前你给我讲过一些东西,两年后回想起来,我想知道您对当时的那种认知到底是什么样。

黎冰:我觉得就是用当时比较流行的八个字吧,就是曾经大家都觉得是十里洋场的上海,然后变成了人间炼狱吧。

上海变成了人间炼狱

黎冰:非常非常之严重。不然的话,在那个时间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跳楼自杀呢?

记者:是有很多跳楼自杀?

黎冰:对,还有很多,无论是老人也好,年轻人也好,然后一个人死在家里。我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非常非常痛心了。虽然好像我认识的朋友当中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在私底下大家交流过程中,都是有那样子熟悉的陌生人出现这样的事情。

记者:你是听说了这样的案例,是吗?有你认识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黎冰:对,我还算比较幸运,没有我认识的人是这样的。并且在那样一个正常生活完全被打断,正常社会活动完全停滞、被强制停止的那样一种状态。我觉得无论是对于个人也好,对于家庭也好,都是非常非常让人绝望的。我甚至会想,假如两年前,如果不是因为跟我女朋友在一起的话,可能我也就是那个被饿死的人。

【旁白】以上是这一期的播客《新移民》,我是王允,我们下次节目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