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正能量(江棋生)


2018.02.28
文革中的毛澤東。(Public Domain) 文革中的毛澤東。(Public Domain)

幾年前,針對當時正在網上網下走紅的熱詞“正能量”,中國科技大學超導物理學家阮耀鍾教授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請慎用“正能量”。[1]說實話,我那時雖然對“正能量”亦頗有微詞,但因心有旁騖,遺憾地未能查讀他的文章。好在幾天前的高中同班同學微信羣中,又有人曬出了阮先生上述文章的非刪節版。在認真細讀之後,我覺得有必要說說自己的讀後感,說說已然家喻戶曉的所謂“正能量”。
作爲一位物理學家,阮先生對“正能量”的說法實爲擔憂。對此,我特能理解。可貴的是,阮先生沒有停留在心憂心戚上,而是挺身而起、一吐心聲。阮先生的文章,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阮先生的四憂,發乎良知,情真意切。阮文發表後不久,有位叫徐偉專的先生撰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傳播正能量,何須慎用“正能量”一詞。[2]徐偉專指出:阮先生的“能量是標量,沒有正負之說”是站不住腳的。對此,我完全贊同。然而,徐偉專在其文章的最後說:“正能量……本不屬於物理學範疇,如果一定要從本就站不住腳的物理學角度去強行抨擊用詞不當,拋開無知、無趣、無聊,似乎只能理解爲居心叵測!”徐的這番誅心之論,我則大不以爲然。


作爲一位物理學家,阮先生把“怕誤導子女”列爲他的第一擔憂,甚合情理。而他的第二、三、四擔憂分別是:怕那些趕時髦的知識分子幫倒忙;怕科學技術被意識形態化;怕有人把一切不同意見看作負能量加以壓制,則體現了他的以史爲鑑之識和超越專門知識分子樊籬的公共情懷。

此外,很值得我在這裏說上幾句的是,阮先生在文中兩次不客氣地提到毛澤東。一次是說毛1958年上了大科學家錢學森的當,因而誤信一畝地能產萬斤糧。[3]另一次是說毛1959年把說真話的彭德懷們打成“反黨集團”,施以殘酷迫害,造成嚴重後果。[4]阮先生的敘說再次宣明:一個登上權力之巔,當上了雖無皇帝之名、卻有皇帝之實的終身執政者,他的所謂“英明”和“聖明”是很不靠譜的;並且,他也決然逃不脫董狐之筆冷峻的素描和歷史公正無情的裁決。我想,今天的阮先生,對一心想在“竟無一人是男兒”的奴霾和申紀蘭們雷鳴般的掌聲中,志得意滿地無限期集最高權力於一身的人,也是不會客氣的。

讀罷阮先生的文章,令我至爲惋惜的是,阮先生在自己的物理學強項上,居然出了本不該出的兩條硬傷。第一條硬傷,就是徐偉專已經指出的“能量是標量,沒有正負之說”。第二條硬傷,是阮先生認定“物理學中本沒有‘正能量’這個詞!”

在物理學中,標量果真沒有正負之說嗎?顯然,事實並非如此。誠然,對有些標量來說,如密度、路程、速率、體積、熱量、電阻、動能等,它們只取正值,不取負值,沒有正負之說。但是,另一些標量則既可取正值,也可取負值,有正負之說。這類標量有:溫度、時間、功、勢能等。在本文中,當然要特別說一下勢能的正負之說。

與動能不同,勢能的值與參照面的選取有關。在勢能爲零的狀態選定之後,某些狀態的勢能取正值,而另一些狀態則會取負值。一般說來,任何保守力作用下的物體組所具有的勢能,均既可取正值,也可取負值。在中學物理中,就有重力、彈性力、庫侖力等保守力作用下物體組的勢能取負值的內容。因此,我的結論是,阮先生的“能量是標量,沒有正負之說”不能成立。

在物理學中,果真沒有“正能量”這個詞嗎?應當說,在中學物理中,甚至在大學的普通物理教程中,的確沒有“正能量”這個詞,也的確沒有相應的“負能量”這個詞。但是,在量子力學中,卻出現了“正能量”一詞,同時也出現了相應的“負能量”提法。掐指算來,物理學中首次出現“正能量”一說,距今已有近90年了。20世紀20年代後期,英國物理學家狄拉克給出了一個後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重要方程:描寫粒子高速運動的波動方程——相對論電子波動方程。美國物理學家派斯在他的《基本粒子物理學史》大著中,將狄拉克方程譽爲“可以列入20世紀科學的最高成就之一”。[5]狄拉克在求解方程之後,既得到了自由電子能量取正值的態,也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自由電子能量取負值的態。出於敘述方便,前者被簡稱爲電子的“正能(量)態”,後者則被簡稱爲“負能(量)態”。狄拉克決然想不到的是,80多年之後,“正能量”一詞居然會在物理學之外一炮走紅,風光無限。當時,爲了解決負能解所引起的明顯困難,狄拉克天才地給出了電子—空穴對理論來作出解釋,並於1931年提出了正電子假設。順便說一句,1932年,美國實驗物理學家安德遜在宇宙射線的雲霧室徑跡照片中,首次發現了正電子的存在。基於以上論述,我的結論是,阮先生“物理學中本沒有‘正能量’這個詞!”的說法不能成立。

量子力學及量子電動力學中“正能態”和“負能態”的簡略提法,一直延用至今。然而,遠爲重要的是,物理學界對上述名詞的接受,當初不是、後來不是、現在依然不是表明:物理學界認爲大自然中存在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能量,一種能量很正面,叫正能量,另一種能量很負面,叫負能量。正如物理學家在論述經典物理學中的勢能時,雖然早就知道勢能的值可以取正也可以取負,但從不認爲存在兩種性質不同的勢能——正勢能和負勢能一樣。作爲最基本的物理量之一的能量,物理學早就給出了明確的定義。物理學並沒有因爲“正能態”、“負能態”的提法,而對能量定義進行任何修訂,或對能量進行重新定義。將阮先生的“能量是標量,沒有正負之說”加以修正,我們就有:能量是標量,雖有正負之說,實無正負之分。明乎此,則可知:所謂能量分爲異質的“正能量”和“負能量”之說,的確如阮先生所言,沒有科學根據,是誤導子女,誤人子弟。

然而,不管怎麼說,那些誤導者至少是從物理學中拿來了“正能量”與“負能量”這兩個詞,從而使自己多少顯得和科學有些淵源及親和性。而所謂“能量場”的說法,則全然沒有一丁點兒物理學的依憑了。英國心理學家理查德•懷斯曼寫有一本專著,其中文版於2012年8月面世時,書名叫做《正能量》。[6]在書中,懷斯曼先生“將人體比作一個能量場,通過激發內在潛能,可以使人表現出一個新的自我,從而更加自信、更加充滿活力”。從邏輯上講,將人體比作能量場的一個必要前提是:自然界中存在能量場。然而,儘管專門研究能量的物理學中有許多場,如引力場、電磁場、規範場、量子場、玻色場、費米場等等,但就是沒有什麼“能量場”!(著名系統哲學家E•拉茲洛提出了“全息隱能量場”的假設,不影響本文的討論[7])除非懷斯曼先生揮手告別物理學中的能量概念,用他重新定義的“能量”概念提出“能量場”一說,否則,大自然中的能量場既子虛烏有,人體又安能被比作一個能量場?遺憾的是,心理學研究成果享譽國際的懷斯曼先生並沒有那麼做。懷斯曼先生杜撰的“能量場”,在名稱上與物理學大套近乎,在內涵上卻棄科學性於不顧。在所謂“能量場”的觀照下,懷斯曼先生把“行爲影響心理”的原理進行了深入淺出的闡發;他的《正能量》一書,成了一本“世界級的心理勵志書”。

人體被“高妙地”比作能量場之後,懷斯曼先生和他的粉絲們無所顧忌、哼着小曲將根本不是能量的東西之表現,如人性、情感、性格、脾氣、心志、心胸、心態之表現,一概視爲能量之表現。接下去,是大搞兩個凡是:凡是“正面”表現,就頒發“正能量”名片;凡是“負面”表現,就貼上“負能量”標籤。例如,把正能量說成積極、樂觀、健康、自信、自律,而把負能量說成悲觀、焦慮、憂愁、恐懼、絕望。還有人總結出了負能量的人自帶的特質,計有11條之多,諸如害怕改變,儘管現在並不如意;覺得沒必要稱讚他人做的事,只想挑剔缺點;說話總圍繞自己,不想了解他人如何;覺得世界應該圍着他轉,他不想主動幫助別人;總將錯誤怪到別人身上,他一點沒有錯;就算知錯也不願道歉,拒絕改過;等等。並且直言不諱地提出:要把身邊散發負能量的人分辨出來,與之遠離。不難看出,上述做法,即便動機可嘉、善念四溢,也決不是什麼能量概念的借用和衍生。上述做法,乃是在拿能量概念堂而皇之開涮而已。而“正能量”獲選2013年度國內詞一事,充分說明這些做法已然在中國氾濫成災。

阮耀鍾先生在他的文章結尾時說:希望大家造詞、用詞也不能違背科學,請大家慎用“正能量”這個詞,最好是不用“正能量”這個詞。儘管我十分點贊並一直持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但對“正能量”這個徐偉專所熱捧的寵詞,我的居心要比阮先生更叵測一些:希望我的正本清源和釜底抽薪,能使其早日墜入人類語言的冷宮。

2018年2月27日 於北京家中
(自由亞洲電臺2月28日播出)

參考文獻:
[1]  阮耀鍾,請慎用“正能量”。上網搜索,立等可取(刪節版)
[2]  徐偉專,傳播正能量,何須慎用“正能量”一詞。上網搜索,立等可取
[3]  李銳,廬山會議實錄,河南出版社,1994年6月,第62頁
[4]  李銳,廬山會議實錄(最新增訂版),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0年7月
[5]  阿伯拉罕•派斯,基本粒子物理學史,武漢出版社,2002年9月,第364頁
[6]  理查德•懷斯曼,正能量,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8月
[7]  E•拉茲洛,系統哲學講解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網編: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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