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自焚的阿木去乎牧人才让扎西(唯色)

两天前,1月12日,从寒冬的雪域高原,传来一位年青牧人自焚牺牲的悲痛消息。

2013.01.14

他的名字是才让扎西(Tsering Tashi),22岁,安多阿木去乎人。在近年来前赴后继的上百位自焚藏人中,他是2013年第一位焚身烈士。

阿木去乎(ཨ་མཆོག  ),一说得名于所辖地势仿若耳廓,一说意为尊奉佛法僧三宝,在图伯特(西藏)的历史上及现实中是很著名的。

如今的行政区划,阿木去乎仅为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的一个镇,下辖十个村庄。但在历史上,阿木去乎为相当大的游牧部落,由阿木去乎上八部和阿木去乎下八部组成,区域广大,牧人众多,并以阿木去乎寺院为著名,属于格鲁派大寺拉卜楞寺的属寺。但在1950年代,阿木去乎所有部落在与中共军队的顽强战斗中,遭到几乎被灭绝的镇压。

出生于阿木去乎部落的扎益仁波切丹增华白尔著述的重要记录《我故乡的悲惨史》,对此有沉痛记载,称其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而在中共相关叙述中,则是以胜利者、占领者的口吻,洋洋得意地炫耀当年战事,跨度从1950年至1958年,一概被冠名“叛乱”。如“阿木去乎叛乱”、“阿木去乎事件”。中共对“骑马挥刀”或“带枪”的反抗牧民,动用的是步兵、骑兵甚至空军进行“平叛”。随手从网上摘录对其中一次战事的叙述:“在1958年……甘南军分区于4月2日集中骑兵1、3团(欠1个连)又1个步兵连,选准阿木去乎叛匪作为合围攻击目标……一举歼敌1500余人”;“1958年……4月2日……空军独立第4团出动杜-4型轰炸机……飞临阿木去乎,配合地面部队发动总攻”。

我曾写过:“我在与安多族人谈及过往现今时,无论老人还是年轻人,总会提及‘阿居阿皆’(1958年的意思)或‘阿皆’(58年的简称)。1958年前后,中国军队和政权在整个图伯特尤其是安多造成波及到每一户藏人家庭的灾难,深深刻在藏人的记忆里。甚至,连文化大革命也被说成‘阿皆’。‘阿皆’是所谓的‘解放’之后一切灾难的集合。”

事实上,被当作“叛匪”镇压的牧民,仅仅依凭刀及简单的步枪,别无更多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在整个五十年代从未停止过战斗,哪怕几乎被灭绝。所以,有藏人在去年的推特上写到:“当年阿木去乎跟共匪的激烈交战是甘南图伯特的自豪!”

而在2008年被世人关注的西藏抗议中——我称其为“鼠年雪狮吼”,因为这年是中国农历的鼠年,而雪狮是图伯特要求自由的象征——阿木去乎藏人的抗议是突出的。如今在关于当时抗议的影像中,有一段被外媒记者拍到的片断,成为“鼠年雪狮吼”的标志之一:画面上,藏人们或骑马或奔跑,发出传统的呼啸声,抛洒着印有经文的纸片,在尘土飞扬中勇敢地冲向前方;还有一个画面是,穿羊皮袄的藏人们聚集乡政府,几个青年被众人高高举起,将旗杆上的中国国旗取下、扔地,再升起了自己绘制的雪山狮子旗。

而在2009年以来,以自焚的方式延续遭到当局镇压的抗议风暴中,全藏地境内有99位藏人以身浴火。仅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就有21位藏人自焚,除了1位女中学生、1位在拉萨打工的青年,其余全都是牧民。而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就有11位牧民自焚。而在夏河县阿木去乎镇,就有4位牧民自焚。

事实上,依照传统部落的辖属而言,21位自焚的甘南州藏人中,至少有16人都是传统的阿木去乎部落的牧人,都是1950年代被当作“叛匪”遭屠戮的幸存者的后人。其中,61岁的顿珠(Dhondup)是去年10月22日在拉卜楞寺自焚的牺牲者,他留下这样的遗言:

“拉卜楞寺僧人和当地年轻藏人不要选择自焚,要留住生命,为民族未来事业作出努力和贡献。我和老一代人在1958年和1959年期间,曾遭受中共政府的迫害和折磨,因此,我和其他年事已高的老一代人才应该选择自焚。”

由此遗言,可见饱含血泪的集体记忆,至今依然铭刻藏人心中,且由幸存者口耳相传,铭刻在后人心中。这才是真相,全然不是占领者高分贝渲染的已获得“解放”,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那种假象。

让我尽我所知,略述烈士才让扎西的事迹吧。

他是安多拉卜让(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阿木去乎镇吉昂村的牧民,22岁,大家都叫他才贝。2013年1月12日一早,他穿上干净的传统藏袍,放牧牦牛去食草。但中午时分,他用铁丝缠身,独自去往镇上。而家人并不知道他的举意与行动。

阿木去乎镇是藏区常见的那种简陋的乡镇,道路连柏油都没有铺。无人知道才让扎西是怎么往身上倾倒的汽油,缠紧的铁丝只会使浸透汽油的衣袍燃烧更猛。而他就在黄土路上点燃了自己,不停地呼喊着“嘉瓦丹增嘉措,嘉瓦丹增嘉措”,这是藏语对达赖喇嘛的尊称。

几分钟后,他倒下了。军警赶来,试图抢走他的遗体,但被藏人们阻拦,他们围着才让扎西的遗体,不让军警靠近一步。他们诵念着祈祷的经文,火焰仍在那焦黑的身躯上燃着。

藏人们抬起他的遗体,走过拿着武器的军警,将他送回家中。乡亲与僧侣们都带着哈达来了,为他举行了最后泣别的祈福法会。官员和公安的车辆很快抵达,他们勒令才让扎西心碎的家人立即将他火葬。一个官员甚至用拳头捶打着桌子吼道:“你们这家人与‘达赖分裂集团’有着密切的联系。”

更多的警察挡住了村口,以阻拦邻村的藏人来吊唁。考虑到全家和整个村庄的安全,才让扎西的父亲答应当晚就火葬。才让扎西的母亲昏厥过去,被送进了医院。就这样,在寒冷的深夜里,在比寒夜更冷酷的军警的监视下,才让扎西的遗骸重又被烈火焚烧,完成了彻底的供奉。

认识才让扎西的藏人,都说他是个性情好、有礼貌的善良青年,而且,像真正的牧人,他喜欢马,对赛马有着由衷的热情。

才让扎西的父亲名叫都嘎嘉(Dukar Kyab),母亲名叫才让卓玛(Tsering Dolma),除了两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已成婚,妻子名叫玉措吉(Yumtso Kyi)。他还是VOA藏语部记者、电视节目主持人才让吉(Tsering Kyi)的侄子。

因为小时候在一起生活,才让扎西把才让吉叫做姐姐。在推特上,才让吉这样写道:

“哥哥的唯一儿子今天中午2点左右自焚而死亡!我离开家乡的那年他刚到8岁。我离开后他也退学了。前几天在电话中他还说:姐姐,每次电视上看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几件藏装啊!要不要给你送过去啊。那是我们最后的对话。全家特别疼爱他!哥哥说今天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去放牛了!谁知道就这样走了。”

“一直报道自焚事件的时候每次很痛苦,也有几次忘记记者的身份去呼唤结束自焚的行为。没有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哥哥就有这么个儿子,是全家的小王子。所有自焚者家人的痛苦这次才真真的体会到……”

于我而言,除了向众多的焚身烈士深深地顶礼,除了以撰写的方式记录并传播,很难有更多的语言能够表白。

2013/1/14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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