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八)
【簡述相關介紹:2020年四月間,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站發表了捷克學者、翻譯家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她也是我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譯者,於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這個實際上我用了一個多月完成的訪談,原本關涉的話題更多也更深入,譯成英文發表時因限於篇幅做了較多刪減,爲此我將中文原文在此連載。】
卡米拉:你曾經在與美國詩人/藝術家Ian Boyden的對話裏,你們談到了“空”的象徵性。據我的理解,“空”也可以代表現實和歷史被審查的部分。我在拉薩的時候,我感受到“被空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好像一直在沉默地喊叫,生活在那裏的人們能聽見嗎?
唯色:“空”所象徵的事物很多,大到一段又一段歷史,小到佛殿裏的壁畫上一個人物畫像,比如尊者達賴喇嘛的畫像。“空”又像一個個空白,確如你說,代表的是現實和歷史被審查的部分。不只是被審查,很多都被消失,被抹除,被缺席,變成了一種不在場。而“不空”則是用事實填補空白之後的真相,那種努力的動作是一種拒絕、一種抵抗和一種不合作,反而變成了在場,永遠在場。
我作爲一個寫作“看不見”的人,也屬“被空的”人之一。我與許多“被空的”族人,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抗拒各種人爲的,或者說來自他者的“空”。是的,我們各有各的方式。比如我2018年在拉薩期間寫的一首詩:
反抗或抵抗有多種,
不需要大聲地宣佈,
也不必慨然殉身,
我不是鬥士,而是詩人,
自有屬本土的個人記號。
比如在至尊依怙主的壽誕日,
去祖拉康面向覺沃佛誦唸長壽祈請文,
去羅布林卡面向獨一無二的金法座磕長頭,
眼前幻現淪喪之前的民意多麼決絕而忠誠,
恰如相遇懷抱鮮花、手捧哈達的族人,
無需表白,相互微微頷首足以會意,
而這一切全被走卒看在眼裏。
任由盯梢多久就盯梢多久吧,
包括昧了良心的各種技術,
才能在至暗時刻,細細地領略到
那靜靜下雨的,彷彿往昔的,
拉薩好時光。
我還有一首詩是在尊者達賴喇嘛83壽誕日寫的,涉及到了你想知道的是否“還能聽見”這個問題:
等待的方式有很多,
一種是把您畫在佛殿外的牆上,
哪怕被幹部認出、報告,
畫上鬍子,把您變成十三世的樣子,
但十三世也是您,
您是一世至十四世,
您是之前之後的每一世。
等待的方式有很多,
一種是守住倖存的每一座佛殿,
在空空蕩蕩的遺蹟上,
堆積從山腳下揹回的泥土和石塊,
重又蓋起跟往日一樣的僧舍、廚房,
堅信有一天您會重返故土,
隨您回來的衆僧將住滿往昔的康參。
“我們一直在等、等、等,
很多人在等待中去往了輪迴的長路……
我們的依怙主,原本有自己的宮殿、寺院,
有自己的人民、土地,這裏的一切屬於他,
每個人的今生和來世都屬於他。”
甜茶館裏,與您同齡的老人握着我的手,
用敬語低聲說着,眼裏全是淚。
“袞頓,拉薩見啊!”
是那個冬天,那個獨自去往菩提伽耶
領受時輪金剛灌頂的拉薩青年,
朝着緩步走來的絳紅色老人
合十高喊,熱淚奔湧。
還有一位安多青年,
將去西方的學府讀博士,
在手臂上刺了幾個藏文的數字,
那是尊者您提及的這一世的壽命之數。
(補充詩裏的兩個藏語詞彙的解釋:“康參”是藏傳佛教寺院中依僧徒來源地區劃分而成的僧團單位。“袞頓”是敬語,意爲虔心呼喊即出現眼前,簡譯尊前或殿下,這裏是對達賴喇嘛的尊稱。)
其實是能夠“聽見”的。生活在空缺之地或無主之地的人們,只要出於“信”,即能發出無聲之聲,也能聽見“被空的”人物和事件的故事。只要虔信,只要信仰,只要信念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