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4週年特別報導:接過廣場上話筒的女青年
六四34週年之際,“白紙運動”後站出來的海外中國留學生,將首次以他們的方式紀念“六四”。其實在“白紙運動”期間,海內外大批中國女性勇敢發出反抗極權的聲音。她們對“六四”有什麼看法?她們又如何連結當年八九學運的女性領袖?
“自由中國!這仍是我們的責任!共產黨下臺!習近平下臺!六四不是歷史!而是我們的政治現實!”剛在英國完成大學本科最後一年課程的雀氏,這天站在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的一角。在兩個男生中間,穿着粉色外套的她格外顯眼。她拿起話筒大聲呼喊,向途人介紹何謂“六四”,並宣傳一週後由她參與舉辦的“六四”紀念活動。
“白紙運動”女青年:我不是一個乖乖的小女孩了
即使喊到嗓子嘶啞,她仍努力保持聲浪。 “上街你要做什麼?就是要喊大聲啊,你就是要搶話語權啊!一直以來都是男性比較容易搶話語權,爲什麼?因爲女性被規順,讓你不要說話,然後男性的聲音一直會沒過女性。那麼我就是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大聲說話,我不是一個乖乖的小女孩了。”
去年年底,受“四通橋勇士”彭載舟(本名彭立發)啓發,雀氏開始在倫敦參與“海報運動”,在校園張貼反封控、支持自由民主的海報,從而認識一羣志同道合的在英中國留學生,併成立了非營利組織“China Deviants” (暫譯“中國反賊”)。
作爲骨幹成員的雀氏,積極主辦各種活動,並在英國聲援“白紙運動”。 “我覺得現在女權主義者會做的一個事情就是,首先是做一些主導的行動。第二個就是說話要大聲,大聲的把自己的訴求喊出來。”
從女權主義反思極權
在中國成長、接受教育,雀氏說,她過去對“六四”的認識很模糊,只知道天安門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直到去到英國留學,被當地同學問起後,她在網上搜索,才真正瞭解“六四”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對她而言,真正的政治啓蒙,是在英國讀到的女性主義理論,從而對充滿父權色彩的中國國家體系產生懷疑。
“我意識到女權是沒法跟政治脫離關係的,因爲我們要達到我們的權利時,我們必然需要造成一定的政治影響,然後得到一些政治的權利。”雀氏說:“如果要批判共產黨,我覺得它不止是一個極權政府,它也是一個非常父權、父系的體系。比如說習近平所做的一些外交手段,就像一個‘強人意識形態’,就是他要做一個強壯的男人似的。在黨內的話,女性和少數民族羣體也是當花瓶一樣。”
被男性主導的八九學運?
而另一方面,她也重新反思作爲中國反抗運動先河的八九學運。她認爲這場運動,更大程度上被男性主導,女性更多擔任後勤角色。然而她們的貢獻,在過去30多年一直被忽略。 “當我學過一些女性主義者比較熟悉的理論,比如說權力等級、力量不平等,以及女性怎樣被隱形的方式剝削,以及爲何歷史上女性總是被抹去。這個其實跟六四也有一定關聯,六四期間有很多女性在努力,但是你會看到拍出來的照片,以及留下來的文檔之類,實際上是以男性爲主。”
“我覺得她的觀察很尖銳。”八九學運期間,代表研究生參加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高自聯)的王超華,是當年少數的女性學生領袖。北京市公安局在“六四”後發佈的21人通緝名單中,就只有王超華和柴玲兩名女性。王超華憶述在1989年4月底、胡耀邦追悼會後幾天,她第一次到北大和學生領袖開會時,就是柴玲把她帶到男生宿舍,引見給封從德。
她說,當年的普遍現象,就是所有學生領袖的會議,都是在男生宿舍進行,房間裏頭全是男生,女生更多是從旁協助,使她感受到當中的性別差異:“比如我從我們學校到北大和其他學校,去看運動進行的狀況、去了解和交流時,到每一個學校去的一定都是男生宿舍。這些學運的積極份子正在某一個宿舍開會,女生在那邊一般都是,積極的女生基本上成了積極男生的祕書,女生基本上是輔助和支援的角色。”
王超華在學運期間已經37歲,是學生領袖中年齡較大的研究生,因而獲得其他學生領袖的尊重,比較可以不受女性身份束縛、自由發聲。回望當年,王超華認爲她和柴玲在學運中擔當了不同角色,卻都無法脫離性別色彩:“我是作爲一個年齡比大家大很多,然後可以起到平衡的一個角色。柴玲是作爲一個比較弱小,但是充滿激情的、純潔的、理想型的形象。從絕食開始到最後,都有一個很強號召力的形象。”
和雀氏一樣,王超華同樣認爲,女性在八九學運中的角色,在過去30多年一直被邊緣化。 “當然我一直在那兒,我本身就是一個女性的存在,但是我這個性別的身份,基本上是被邊緣化,或者是被抹去的,沒有被看作代表了性別的意義。這麼長時間,30幾年了,您是第一位找到我 ,從性別的角度來講六四。30多年啊,雖然身爲女性,雖然每年都在講紀念,但是這個性別角色是在歷史上被抹去,或被邊緣化。”
在八九學運中缺席的女權聲音
在當年的北京市民呂京花看來,學運中的女性領袖雖然不多,卻有很多女性參與了雜務和支援工作。當年在北京開了一家服裝店的她,受學生運動感染,乾脆關門不做生意,推着自行車爲學生募捐、送物資:“我是看着一幫學生端着捐款箱,還有一幫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絕食呢。然後很多學生是外地的,沒喫沒喝的,我們老百姓能支持一點就支持吧,因爲畢竟是外地孩子嘛。我們能給一點幫助就給吧。”她說,“反正那時候呼哩嘩啦,市民都來支持,特別積極地給一些物資。家裏買的汽水,一箱一箱給大家端出來,家裏包的饅頭、包子也都端出來。”
呂京花更加入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工自聯),組織工人運動。她擔任播報員,在天安門廣場上播報運動的最新消息,以及各種羣衆來稿,傳播工人及不同羣體的聲音。回看當時,她說學生和羣衆有反貪腐、爭取工人權益及政治改革的訴求,卻幾乎沒有聽到爭取女性權利的呼聲。
“我們受的教育畢竟是傳統教育,來束縛我們比較前衛的想法。包括人權啊,在我們眼裏都是新單詞,都是來到海外才知道。當時對婦女的權利意識有沒有?可能有,但是在這場運動當中,它的聲音非常弱,似乎沒有特意地帶出話題,說我們要提高女性的權益。”作爲女性,呂京花也承認,30多年前的她完全沒有意識要爲女權發聲。
“六四”後政治改革告終 女性成政治花瓶
王超華也表示,當年她參與北京高校學生對話代表團,當學生準備和政府對話的議題時,女權訴求從未被列入議程當中。然而實際上,她認爲八九學運期間的女性社會地位,反而比文革時期倒退,原因是當中共走出文革、走進經濟改革以後,包括男女平等等很多社會議題,都被放棄。
毛澤東曾提倡“婦女能頂半邊天”,鼓勵女性走出家庭、投身公共領域。然而王超華認爲,隨着“六四”後政治改革告終,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也愈來愈低─社會傳統愈來愈要求女性要規順乖巧;在政治體制內,女性淪爲花瓶 ,更成爲權貴鬥爭中的犧牲品:“近二、三十年的經濟改革,官僚基本上就是權貴,同時有權和錢。打黑打貪的時候,常常就會揪出來,誰誰誰有多少情婦,女性變爲政治鬥爭當中,提供性服務的角色。不光是官場,包括大公司裏,都變成一個理所當然、被公開接受的情況。所以這是一個對女性非常不友好的社會現實。”
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日前發佈的最新報告,指出中共二十大7名政治局常委中沒有女性,而24名政治局委員中,也20年來首次沒有女性。而十四屆中國全國人大中,女性比例不到27%。委員會對中國最高領導層缺少女性感到擔憂,敦促中國政府增加決策層以及政府部門的女性人數。委員會也對中國女性人權捍衛者被恐嚇和騷擾的報道表達關切。
呂京花認爲,正是中國目前的體制,纔會出現像“鐵鏈女”這樣的悲劇。然而習近平的太太彭麗媛,雖然頂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婦女、兒童特使”的頭銜,卻對“鐵鏈女”的情況不發一言:“彭麗媛對中國婦女作出過什麼貢獻啊?她不就是一個歌唱演員嗎?她有走到基層嗎?她瞭解中國婦女的痛苦嗎?如果你要真瞭解,你真的代表中國女性的話,去年三月就曝光了一個‘鐵鏈女’。彭麗媛還代表中國婦女,在國際婦女代表大會發言,我覺得簡直是違背婦女代表的職銜,是不能接受的。”
從沉默到爆發 從“白紙運動”走出來的中國女性
呂京花表示,她在海外中國人權機構任職時,不少中國基層婦女不堪重壓,相繼冒險致電給她,越洋曝光地方拆遷、勞動教養等社會不公問題,可見中國女性當中,已積累了一定程度對體制的不滿。
王超華認爲,中國社會長久的壓迫,使得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女性,都站出來參與“白紙運動”,對她們表示非常敬佩:“白紙運動,我們看到站在前邊的,絕大部分都是女生。包括被拘捕的,基本也都是女生,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社會變遷。可以看到女權主義的意識正在進入新一代,受過教育的女性產生了自覺意識。”
曹芷馨、李元婧、翟登蕊、李思琪,四位在北京亮馬橋參與“白紙運動”後被捕的年輕女生,成爲了中國新一代女權運動的代表。而愈來愈多中國女性,也在海內外以不同形式發出反抗聲音。
像雀氏一樣,除了紀念“六四”的活動以外,她也努力舉辦和女性議題相關的活動:“通過讓大家認識女性主義,說不定她們會慢慢覺醒一些公民意識,然後就會慢慢去批判整個政治體系。所以反而通過女性主義的一些理論去切入的話,其實對大陸內的影響可能會更大一點。包括你看到在大陸內,其實女權運動就一直沒停過。”
新一代的中國女性,正接過天安門廣場上的話筒,在全球各地大聲爲她們的女性同胞發聲。
(由於安全原則,本文中的雀氏爲化名。她的聲音經過技術處理)
記者:呂熙(倫敦) 責編:嘉遠 網編:何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