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華盛頓手記:2020武漢起“疫”·被追殺的聲音:沒有死亡,只是消失

2020.12.28
專欄|華盛頓手記:2020武漢起“疫”·被追殺的聲音:沒有死亡,只是消失 中國當代文學託命人野夫。
北明攝於2014年葛底斯堡(Gettysburg)

庚子凶年,中國當代文學託命人野夫沉寂一年,卻在歲末時節終於發聲:昔年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看他爲這個苦難民族打開這扇窗:

  野夫的朗讀聲音:“去年此際,眼看也是要換西曆新歲之時,我已風聞了故土省會那邊的‘謠言’。……緊接着針對醫生闢謠的新聞上了央視,湖北的兩會和萬家宴依然在觥籌交錯。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樣,提心吊膽地堅信——要出大事了。……”
  
如衆多漢語讀者所知,野夫七十年代就讀大學開始寫作、八九六四脫下警服歸回文化中國主流正脈、九十年代走出被出賣而落難的監獄,經營圖書自立謀生,遂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字井噴式問世,代表作《江上的母親》、《拍劍東來還舊仇》、《父親的戰爭》、《塵世·輓歌》、《鄉關何處》、《看不見的江湖》在海峽兩岸衝擊讀者心靈,其內容見證中國獨特的苦難、其如礦出金的文字某種程度上恢復和提升了大陸被新華語體敗壞的漢語文學審美檔次。他因此在海峽兩岸三度獲獎,不是偶然的。

近年傳言他的書在大陸遭禁下架,隨後他也沒了聲息。就在這個歲末,傳來了他這篇的文字,寫這一年的哀與痛,剋制隱忍,在大陸竟依然面世無門。北明本來休假,讀過這些字,決定還是歸來加班,把這些文字搬上華盛頓手記與諸位分享。首先是野夫親自爲您朗讀的此文第一節。

沒有死亡,只是消失……

——2020年斷想

野夫

去年此際,眼看也是要換西曆新歲之時,我已風聞了故土省會那邊的“謠言”。

那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淡雲薄霾夾着陰冷,天地一片寒灰。我在散步的湖畔,對易先生說:我得離開了,也許凶年在即。您也多備一點食材吧,這一回,不知何日是終。

儘管我一向耽信“民謠”,對報章上的闢謠往往報以冷笑。但這一次,還是低估了病毒的禍害之烈之漫長。實在沒想到那一別,轉眼就是一年。

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到此刻恍如隔世,但又恍覺時間已然停滯。世界依舊被病毒禁錮在它起初的陰影下——人類至此,仍然沒有跑出它的籠罩。

我是在那一個平安夜抵達的泰北古城,那時的中泰兩國,都還是一派昇平景象。緊接着針對醫生闢謠的新聞上了央視,湖北的兩會和萬家宴依然在觥籌交錯。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樣,提心吊膽地堅信——要出大事了。但我還得說,我還是沒有想到某個至今杳然的零號病人,竟然會從此改變這個世界。


揭開第四印的時候,我聽見第四個活物說,你來。

見有一匹慘白的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

陰府也隨着他。有權柄賜給他們,

可以用刀劍,饑荒,瘟疫,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

以上不是詩句,是摘自於《聖經》的啓示錄。1999年,我編輯引進了美國科普圖書《未來的災難——瘟疫復活與人類生存之戰》。我親手設計的封面,採用的便是關於啓示錄四騎士的一幅著名木刻;那四匹狂奔的馬,代表着戰爭、瘟疫、飢餓和死亡。

我在封底的文案中說——醫學的飛速發展,已將衆多疾病從世界上放逐,許多頑疾也得到相應的控制。但最近的證據表明,我們有可能失敗,瘟疫流行的時代也許並未一去不返。本書揭示,如果我們對以下信號掉以輕心,未來的人類將會面臨一系列嚴重的生存威脅……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我並非一隻知更鳥,只是危機感稍多於那些一帆風順的同代人。國人向來不喜歡預警報喪的聲音,那本很好的書依舊未能大賣。可能只有我相信了作者的預言——瘟疫和病毒一定會在人類最得意忘形的時刻,死灰復燃。

2020年從進入一月下旬開始,各種噩耗不斷印證了最初的傳言。

封了海鮮城,再封近千萬人的江城。醫生不再被傳訊,網上卻突然冒出大批各種喫蝙蝠的照片和視頻,全國老百姓開始罵,都是湖北喫貨惹的禍。大年初一,法廣電話採訪我,女記者問道——你作爲湖北人,能談談這次病毒嗎?我說我在國外,無可奉告。她接着很有誤導地問:那中國人的飲食文化你怎麼看?

我忽然很生氣地說——中國有很多野蠻的飲食文化,但我可以肯定,從來沒有喫蝙蝠的惡習。她很不解地問:你是說這次病毒跟那個海鮮市場沒有關係嗎?我只能答道——關於病毒的來源,我們說了都不算,只能等科學家的最終解釋。

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最簡短訪談,我對事物的判斷,一直依賴的是直覺。在一個網管密佈的時代,我只是習慣性地質疑那些鋪天蓋地的“證據”。果然它們呼嘯而來,在接下來未久,又倏忽絕跡了。

我只知道,在我的家鄉,即便是在飢餓到喫田鼠的年代,也從無人喫這種我們喚作“鹽老鼠”的怪物。因爲在我們的文化和傳言中,它本身就是一種禁忌。

封禁的城市中,當然有我的親人朋友。有的父子感染了,有的姐妹在四處求告尋找醫院。這個冬春的各種慘狀,至今不願複述。當看到全國多地殯儀館支援武漢時,我初次體會到崩潰的感覺。

只有住進醫院被確診且不治的,才被認定爲死於新冠——你不能說這種統計有問題,因爲在此之外,還想不出更科學的辦法來鑑定。但是,那時更多的病患是住不進醫院的,他們只能悄無聲息地離去。就像那個裹着雨衣的小男孩打開門時,裏面是他早已遠逝的爺爺。

一個巨大的城市在那一階段,究竟失去了多少居民,這已然是一個天問。我們武大校友中,文亮醫生可以被計入那個四千多人的數據,常凱導演以及他的一家,則肯定在那數字之外。而我另外一學長的父親,則因爲老病,不願擠佔醫療資源,只好選擇在家中安息……

僅僅幾個月之後,這個國家恍惚又迅疾恢復了它的日常歡宴。能被公衆叫得出名字的逝者,可能不會超出十個。而其他哪怕是那在冊的四千多魂靈,也莫名其妙地成爲了國家祕密。至於那些倒斃於途,或者自絕於野的人,他們彷彿不曾生也不曾死過。當他們說死四千人等於一個沒死的時候,我只能苦笑。因爲在他們的傳統裏,即便是曾經有過的四千萬亡靈餓殍,那也是可以等於一個也不存在的。


正是在全省各社區都嚴防死守的時候,我看到故鄉傳出來的一個小視頻——一個下樓買菸的男人,正在被一羣保安圍毆。雖然那時類似的視頻各地皆有,我仍然覺得這樣的管理似有不妥。我給當地的一位官員朋友發了個微信,意思是即便要強制性堅壁清野,也理當出於人道主義和人性立場。市民未曾死於新冠,假設先死於圍毆,傳出去終非善事。

朋友只能苦笑回覆我——你多保重。

未久,我女兒給我電話哭訴——她繼父唯一的姐姐和姐夫,不幸慘死了。我問爲什麼,她說她這位姑姑兩老在潛江退休,隔離在高樓上不許下樓。姑姑在樓下野地裏種了一點蔬菜,隔天要下去護理和採摘一點,也順便透透氣。但是居委會屢勸不止,就給姑父施加壓力。兩老口爲此難免吵架,姑父一時憋屈,便上吊自縊了。姑姑無法面對,只好也喝了農藥自盡。

我女兒的繼父也是退休的官員,隔離期間,既不能遠去爲老姐姐兩口奔喪,更被組織上警告——絕不許把這件事公開出去。

兩個老人就這樣死於非命,而不是非典和新冠。沒有人知道他們白首偕老的一生,竟然這樣慘烈地終止。我雖與他們從無交往,但這也算是疫情以來,距離我最近的橫死。這樣的死,當然是不被記錄在案的。類似的悲劇,又何止一例。

現在,他們說這個凶年,正是這個優越制度的高光時刻。聽起來我是很有些不寒而慄的,我知道許多人的家破人亡,知道清明排隊領骨灰的浩浩蕩蕩,知道無數關門閉戶的失業者的絕望。他們的高光,正是這些底層人民的至暗時光。


古詩云:未敢嗟艱食,凶年半九州。

庚子之歲,果然是大凶之年。有幾位年輕男女,如我一樣不願相信官媒的公告。他們決定自己奔向那危城,私下去探訪各種生死的消息。其中一位秋君,算是高調進入的;來自左右兩極對他的質疑和辱罵最先開始。我相信他是誠心尊重事實的人,他最後給我的留言是,希望野哥爲我說幾句……

很快,這些酷愛真相的人都失蹤了,包含當地的老方,滬上來的展姑娘等等。自己的存歿都無法掌握的我們,有何能去關心他人的生死?將近一年了,他們一去無跡,最近略聞,展姑娘在號子已經絕食許久,她原本高大的身肢已經弱不禁風。

某天我看見朴樹在舞臺上唱着唱着,忽然失聲痛哭,那一刻我也老淚縱橫。我彷彿看見他歌中的畫面,在現實冷酷地再現——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

於今,我是多麼愧對這些年輕的生命啊。苟且偷生的我輩,鬥志冰銷的我輩,在病毒橫行的時代,我是連爲他們說幾句的力量似乎也已耗盡。

中國當代文學託命人野夫。(北明攝影)
中國當代文學託命人野夫。(北明攝影)


在這一年裏,各種噩耗如大雪紛飛。一向樂觀的我,寄寓客窗,開始陷入更年的抑鬱。一些老友似乎在列隊奔赴天堂,寫輓聯竟然成了此歲的作業。

最先是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劉力羣兄,在封城的京都溘然悄逝。沒有朋輩的送別,一代國土戰略研究的頂級人物,一個在某年之後藏入冷宮的策士,一個和我們喝酒必醉必唱,一旦開口即可把舉國山水如數家珍的大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塵埃落定。

接着是名動海內的老康兄,轟轟烈烈地萎化於華盛頓郊野的小屋。他在無計歸來的漂泊一生之後,最後傾倒於主的懷中。

還有我的同學,我的一些籍籍無名的神交,實在無法歷數這些悼亡和傷逝……

在這一年中,還有一些朋友生不如死。他們在朋輩間的耳語,被放大爲重刑,也許在有生之年,我們再也無法老酒重溫,放論天下。一年將盡,即便在異域,我依舊不敢寫出那些必將入史的名字——強哥慶弟瀟君等等一望無盡的隊列……

昔年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一些殷切的讀友,留言譴責我這一年的沉默。我當然在寫,只是發不出來而已。斑竹汗青,又豈是當世可聞的。郁達夫先生詩曰:文章如此難醫國,嘔盡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隨韓嶽冷,渡江不詠六哀歌。

又是一年冬已至,春風無望到闌干。

我看這世界是不會再好的了——它的墜落和粉碎,它的幻滅和撕裂,它的隔離和壟斷,一切的一,都將不復再來。左與右的肉搏,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血戰。人類的好運已經走到盡頭,接下來將是我們最意外的未來。

我十九歲的大學畢業論文,寫的是郁達夫。哪知道四十年之後,我才真正讀懂他當年的絕望——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卡夫卡說:諸神累了,老鷹累了,傷口在倦怠中癒合了。

今年在這泰北深山,遇見了一位流亡於此的隱醫。他破衣爛衫地奔走在貧瘠偏遠的華人村落,爲那些孤軍苗裔問病送藥。他送了一本古舊的《聖經》給我,並非信徒的我,閤眼默禱:萬能的神啊,如果你存在,請給我一個啓示,我信手翻開的那一頁,就是您的旨意。然後,我看見了這一段神祕的經文——你必依靠刀劍度日,又必服侍你的兄弟。到你強盛的時候,必從你頸項上掙開他的軛……

隱約鼻根酸梗,若有所悟。在我開篇要寫這年終小結時,一位讀友,喚作守愚的詩人,給我寫來這樣一首小詩,正好用來做我的結句。

送你匹馬天涯 罡風嘹亮
暮年安返秋水潺湲的家鄉
送你殺伐決斷和婦人之仁
送你被傷過的心 你與世爲敵的美
送你一朵雲的呼吸 那風檣陣馬的力量……

最後,我要感謝那些買我鐵鍋和酒,茶葉土豆和蘋果橙子以及書的人,你們是好心人,與諸君偕老,是我此生之福祿。

2020.12.20於清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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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書寫歷史,振弊起廢;伸張民意,追尋自由。二零二零武漢起“疫”:被追殺的聲音。自由亞洲,華盛頓手記,這是北明,謝謝收聽收看收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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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世界還會好嗎
2020-12-29 19:49

文章很好,讀的極好

anna
2020-12-30 03:29

朗誦和音樂、以及文字絕配,陰冷的午後聽了,沮喪中熱血上湧,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