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華盛頓手記:嚴家祺流亡回憶:重生
提要:
1,劫波度盡,生死一線;
2,靈命重生,意義支點;
3,初心不泯,學人本色;
4,返璞歸真,大道至簡。
“與在國內的受難者相比,我們流亡在國外,沒有遭受監禁的痛苦,已是幸運。生活在自由的環境中,我們很多人並沒有開闢自己的心靈和思想的自由。……不知道要用西方社會的這種自由來從事更廣闊的主題的寫作。[1]
這是1949年後大陸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首任所長,八九後流亡海外的嚴家祺先生2022年7月關於流亡的一段話。自由亞洲電臺,華盛頓手記專題,中國流亡者紀事,我是主持人北明。這次接續上一集嚴家祺在紐約的旅居生活,我要爲您介紹他流亡生活中的一次劫難及其劫後的重生。這次內容大部分出自他授權本臺中文部本專題使用的、他2020年出版的著述《全球財富論》的“後記”,少部分出自他應允採納的他的其他資源,所有引文在本節目的文字稿中均有註釋。文字稿請見自由亞洲電臺網站的【華盛頓手記】專題的“中國流亡者紀事”專欄中的本節目。
劫波度盡
“9·11”恐怖襲擊作為美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悲劇事件,某種程度上深化了這個國家的民族性格,從此,在這個民族的影視、音樂等娛樂作品中,大團圓結局開始減少,英雄主義主題示弱,整體民情現出一絲疑慮與悵惘。假如這種變化不被突如其來重大變故打斷,這個擁有短短225年曆史的新大陸國家,其民族性格將從青年的明朗與豪邁轉向中年的沉思與成熟。十八年後,“9·11”這個數碼帶着它原生的悲劇性,突襲了流亡美國的嚴家祺個人生活,對他的生命構成了同等程度甚至更重大的衝擊。嚴家祺先生寫道:
2019年9月11日,一場“9 ·11災難”向我襲來,因心跳急速、呼吸困難,我住進了華盛頓市內的“美德星華盛頓醫療中心”(MedStar Washington Hospital Center)。當天全身麻醉,作了心導管方面的手術。[2]
美國的9·11恐怖襲擊是系列攻擊,嚴家祺的9·11災難也是。兩天之後,嚴家祺因心臟部位劇痛再度被推進手術室。那天是9月13日,他第二次全身麻醉,這次做的是開胸心臟手術。手術後嚴家祺醒來的時間比預定的時間提前很多。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能發聲,雙手不能自由移動,也找不到呼叫護士的電鈕的位置。”[3]
嚴家祺的“9·11”還沒結束,二次手術後的次日,他突然胸部大出血,延續到次日未能完全止住。外科手術手段此時對此無計可施,他只能一邊承受胸部手術部位繼續小出血,一邊接受輸血,同時因無法進食而接受輸液,以維持生命。
這是否這意味着二次手術——“心臟手術”的失敗?而且爲什麼在第一次心臟導管手術完成僅僅一天之後,就需要做第二次全身麻醉的心臟大手術?是否因爲第一次手術後他“心臟疼痛”以至於“心胸撕裂,痛徹心扉”難以爲繼?無論如何,醫院的搶救性治療使嚴家祺依然活着。只是他的嚴重的心臟疾患沒有緩解,加上出血期間靠輸血輸液維持生命,嚴家祺體力迅速耗損,大出血的次日,2019年9月15日,他看見了死亡,他回憶道:
那一天,我慢慢地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志。大多數病房的門是不關的,從鄰近房間,可以聽到病人整夜有節奏發出的、八個音節的“垂死 ”。
身體垂危的時候,大腦如果依然健康,人會思緒紛然,這是一種臨牀生命現象。蘇俄知名的異議作家索爾仁尼琴在斯大林的勞改營服刑期間被診斷爲癌症而做了切除手術後,“高燒不退,無法行動”,在他“喪失行動能力”、生命微弱時,“他的思想卻異常活躍,並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極度的興奮中。”[4]接連兩次大手術後,嚴家祺雖然沒有像鄰近病房的病人那樣“垂死呻吟”,但感覺自己生命處於“垂死掙扎”狀態,而此時他的頭腦也“十分清醒”。
頭腦因人而異,在生死邊緣,索爾仁尼琴藉助主治醫師的啓發,繼續自己對上帝和信仰的追問,而他進入古拉格前,一直是無神論者和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嚴家祺呢?“垂死掙扎”中的嚴家祺覺得:
自己還有事要做,《全球金融恆等式》[5]還沒有最後完成,盼望着結束30多年流亡後,踏上祖國的土地,回到家鄉,看望在中國的家人、親友、同事和同學,我覺得生命對我還有意義。[6]
他清醒的大腦有明確的自省意識:
我知道,如果一個人失去生存意志的同時,也失去了生命意義,就很難再活下去了。
嚴家祺在這種“很難再活下去”的狀態中撐了整整五天。他說,五天以來:
不能翻身,不能移動……。每天早晨醒來,我總是大汗淋漓。早晨心率一直在130以上,我的體重,幾天內減少了20多磅。
人的肉體和大腦死亡的時候,靈魂出竅,離開肉體,進入另一個維度和空間,會體驗到奇異的難以言狀的事物,這些事物往往與個人信仰和經歷有關。這種體驗被稱之爲“瀕死體驗”,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開始至今,已被現代臨牀醫學、超驗心理學不斷證實。[7]
嚴家祺記錄了那幾天他在病牀上的見聞:
晚上醒來,常常出現幻覺,我驚奇現在的房間,似乎漂浮在空中,幾次看到一個莊嚴的人向我走來,看到牆上的英文字中崁着不認識的象形文字,病房中充滿着無數浮動的、閃光的彩條。[8]
究竟如何解釋這些“幻覺”?嚴家祺求助於他的醫生:
我把這些向醫生說了,醫生問了我幾個簡單的問題,醫生說,你很正常,沒有幻覺。
——如果嚴家祺真的“沒有幻覺”,所見不是幻覺,那麼他在病牀上的見聞就是真實的,另一種真實,因爲他既不會無中生有地詢問醫生,更不會欺人而自欺。
靈命重生
生死邊緣如是五天,嚴家祺再度被推進手術室,再次全身麻醉,再做心臟大手術!他再度爲自己的意外死亡簽了字。一個肉身,短短七天之內三次全麻、三次心臟手術,事不過三,成敗在此一舉。不知他是否意識到這是他命中最後一搏,但是就像告別人世而行注目禮,他在這次麻醉昏迷前,把手術室、周圍的醫護人員、儀器設備包括環境氣氛,看了個夠:
(2019年)9月18日,第三次全身麻醉,我注意了醫院治療的每一個細節。麻醉室很大,十分安靜,有各種儀器設備,使麻醉室分爲多個互不干擾的醫療團隊。爲我手術的團隊有七個人,他們每一個步驟是那麼精密。
如果這次手術不成功,這個節目註定成爲悼念節目。幸而成功!病人回憶道:
9月18日,麻醉和手術後甦醒過來,我的心率恢復正常,當天晚上,就感覺心臟病一下子完全好了。
“幻覺”也消失了。次日一覺醒來,他驚奇自己做了一個美妙的夢,一個曾經做過的、童話般的夢:
我沿着一條小路行走,有許多小孩,好像是放學回家,路邊插了許多兒童玩具,五彩繽紛,可以隨意取走。太陽那麼溫暖、明亮,周圍的一切是那麼安寧、輕快,像童話插圖一般美麗,好像回到了中學時代。我聽到了悅耳的歌聲,環顧四周,沒有陰影,空氣清潔,我覺得呼吸非常順暢。
這個夢不僅美麗,而且居然有色彩,“五彩繽紛”。這是他的心臟恢復正常的標誌,也是他因此身心靈歡樂的標誌。“心是願望,腦是理性”(嚴家祺語),除了竭誠感謝救治他的醫生及其團隊,嚴家祺把自己走過“死陰的幽谷”[9]而重生,歸結於自己的大腦對意義的認知,他總結說:
正是我還保持着對生命意義的認識,在醫生護士的悉心治療和妻子每天的陪伴下,我活了下來。
初心不泯
上一集針對嚴家祺紐約生活的艱辛,我曾經指出:無論生活多麼艱辛,角色身份如何變化,嚴家祺作爲八九異議人士和學者的本色不改。這一次站在死亡大門口,嚴家祺再度證實了他人格中“異議人士”和“學者”的特徵。——在手術檯上,在麻醉而失去知覺之前,他對決定自己生死的環境行注目禮後,腦子裏居然轉出了“權利”這一政治學概念:
這時,我想起了“權利”概念,“權利”(right)是一個不容外部權力(Power)干擾的“空間”。麻醉室和手術室只要有些微外部干預,病人就有生命危險。我想到,醫院、大學,爲什麼不容外部權力,特別是政治權力隨意進入。人權就是政府權力不能進入的領域,這是神讓人自由生活的地方。在醫院、特別是麻醉室和手術室,一切外部權力都不能進入,這是神讓人重生的地方。[10]
——這是我所見過的關於醫院手術室功能的獨特評論,這是極權的抵抗者對西醫戒律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解讀,是病人對醫生職責的敬意,是個體生命對醫學精神的禮讚。它超越現代醫學商業化趨勢,直抵人類醫學起源的初衷。
嚴家祺的從他的9·11中重生的不僅是身體,還有思想。在早期的流亡生活中,除了迫於生計的收入考量,嚴家祺認爲“更重要的是,……在自由的土地上,取得時間的自主權,是最大的自由。”[11]而在生命瀕危時刻,他的思緒進入人生終極關懷狀態,越過世俗的各種過眼雲煙,提煉出自己存在的意義:他的著作還沒有完成,他葉落歸根的願望還有待實現。如他所言,正是這些以命相許的目標給了他無形的力量,讓他通過“心胸撕裂”、大出血、氣息奄奄的死亡幽谷,挺過七天之內連續三次心臟修復手術,最終關閉了那扇向他敞開的死亡大門,迎來了童話般美麗安寧的身心境況。
重生後的生活節奏沒有允許嚴家祺在童話世界的喜悅中駐足,出院後最初一週的家庭自理極爲艱難。每一次起牀,即便在家人扶助下也需要掙扎近十分鐘,每一個十分鐘都是印刻在肌體上的烙印,那些烙印一次次讓他預習人生最後歲月的境況。然而不久他就獨自站立起來,開始追索他在死亡大門口看見的生命意義:他努力寫作,艱難地寫作,一邊與癌症後遺症的妻子相互扶持,一邊寫作。終於在出院半年後,2020年,完成並出版了他的那部力作《全球財富論》。[12]他的人生由此構成一個完美的重生三部曲:首先是流亡使他“在自由的土地上”取得了“最大的自由”,即“時間的自主權“;繼而是劫難使他明確這自由不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實現生命意義的機會而不能輕易虛擲;最後是身體的康復保證他自覺地把自由充分用於創造性勞動,兌現生命意義。
返璞歸真
人間芸芸衆生身陷俗世,執迷不悟,也有很多人出生入死,大徹大悟,七十七歲重生的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首任所長嚴家祺屬於後者。回首這次劫難,他對人生的看法有返璞歸真之勢 ,他把自己的領悟寫進了自己心臟修復後勞作的成果,《全球財富論》著述的後記中,他寫道:
…… 2019年9月13日在華盛頓重生後,我的格言是:大道至簡,平凡生活——偉大的真理通常是簡簡單單的,淳樸的生活通常是平平凡凡的。……。
以簡單平凡的心態回首逃亡和流亡生活,初抵巴黎的鮮花和掌聲已是風輕雲淡,移民紐約後的艱辛和苦澀化爲自由的祝福,而充分利用自由環境拓展並從事創造性勞動,纔是值得讚賞的。他以自己熟悉的一位流亡作家疏離塵世“寫自己最想寫的長篇鉅著”爲例,說這是知識人“在國外環境下的自由的最好選擇”,他強調流亡者們需要真正自由的胸懷和眼界來安頓自己的使命。[13]劫波度盡,靈命重生,初心不泯,返璞歸真,針對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中國流亡者,嚴家祺最後說了一句的話,這句話出自簡單平常心,卻只有繁華過鬧市、披斬過荊棘、沉浮過滄海的人才能領受,這句話是:
有這種自由和胸懷,流亡者纔有可能做出像雨果、茨威格這樣的成就,只有當流亡者回到祖國時,才值得說一句這些人的好話。[14]
自由亞洲電臺,華盛頓手記專題,中國流亡者紀事,嚴家祺的流亡回憶,這一集在爲您介紹他的逃亡和旅居之後,寫實他的肉體與靈命的重生。就像要進一步證實嚴家祺的重生。
我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北明,北方的北,明天的明。下次開始,我要回到嚴家祺的半自傳體回憶錄《在生命的列車上》,藉助他在其中記錄,看其他八九流亡知識人的海外生活。下次見。
[1]註釋:
嚴家祺:讀北明“流亡中的民運”隨想錄,2022年7月25日。
[2] 嚴家祺《全球財富論》後記,轉引自嚴家祺與北明2022年7月25日通信,下同。
[3] 同上。
[4] [英]約瑟夫·皮爾斯Joseph Pearce著,張桂娜譯《流放的靈魂:索爾仁尼琴》p.123,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9月版。
[5] 後改名爲《全球財富論》。
[6] 嚴家祺《全球財富論》後記,轉引自嚴家祺與北明2022年7月25日通信,下同。
[7] 參閱:Moody, R. (1975) Life After Life: The Investigation of a Phenomenon - Survival of Bodily Death. New York: Bantam;/Crowther, Duane S. Life Everlasting: A Definitive Study of Life After Death. Cedar Fort. 2006-01-01: 19 [2021-12-10]/ Dr. Eben Alexander: Heaven Is Real. The Daily Beast. 2012-10-26 [2021-12-10]
[8] 嚴家祺《全球財富論》後記,轉引自嚴家祺與北明2022年7月25日通信,下同。
[9] 《聖經》詩篇:23:4。
[10] 嚴家祺《全球財富論》後記,轉引自嚴家祺與北明2022年7月25日通信,下同。
[11] 參見本系列上集:專欄|華盛頓手記: 嚴家祺回憶:逃亡。
[12] 參見嚴家祺《全球財富論》後記。
[13] 嚴家祺:讀北明“流亡中的民運”隨想錄,2022年7月25日。
[14]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