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天,北京陷入强沙尘阴霾,甚至一路推进到长江以南地区,黄尘末日的记忆再次重现。“感觉地铁里面也是一股土的味道。”北京市民尽管戴着口罩,沙尘天气挟带的土味还是窜入鼻腔,另一位上班族也很有感说,“漫天黄土,一出门全都是黄沙。”
一波波沙尘席卷中国,疾风沙声翻滚入耳,嗡嗡低鸣蒙古国的环境生态悲歌。今年3、4月,蒙古国家气象与环境监测局连续发布强沙尘预警,一阵阵强风从地表刮起沙土,黄沙有如巨怪浮涌天际,蒙古境内超过75%的土地出现荒漠化和退化,提供了大面积的沙源。
“2023年是近十年来我国沙尘事件发生最为频繁的一年。”中国科学院院士、兰州大学大气科学学院教授黄建平团队今年5月在《大气科学进展》期刊发表研究,他们分析今年春季中国北方沙尘的来源和传输路径,“蒙古对我国北方沙尘浓度贡献超过42%,而(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贡献约为26%。”

黄土风升级为沙尘暴
近十年来,蒙古戈壁地区一年中发生的沙尘暴次数,比起1960年代增加了近4倍。90后出生的松吉德玛(Sunjidmaa)是蒙古自然无限基金会的经理,“我小时候只有黄土风,风很大,可是没有那么多沙子。”她眼看着“黄土风”升级为“沙尘暴”,“严重时身上整个都是沙,开车的话,前面几米的地方都看不到。”
蒙古首都乌兰巴托(Ulann-Baatar)的蒙古语是“红色英雄”之意,31岁的英雄(Baatar)有着热血的蒙古名字,来自台湾的儿童暨家庭扶助基金会在蒙古设立分社,英雄在分社担任社工员,他忧心忡忡说,蒙古沙尘暴发生的频率不断增加,这几年每年平均约有17次,南部戈壁地区的发生率更是不断上升,孩童没办法上学,居民健康和生计也受到威胁。
松吉德玛住在乌兰巴托,她苦笑说,生活影响不算太大,因为相较她的朋友在南戈壁工作,沙尘铺天盖地直接吹进房里,甚至吹飞了牧民的蒙古包。英雄的姐姐就住在戈壁省,眼睁睁看着成群牲畜死亡,“她跟我说,一年大概有一百多头牲畜死亡,而且死亡数量愈来愈多。”他提起姐姐在沙尘暴肆虐下的灾损,“因为牠们暴露在沙尘中没办法呼吸。”
沙尘暴的驱动因素逃脱不了气候变化和土地荒漠化,“放牧过度和矿业开采是造成蒙古持续沙漠化的两大原因。”台湾慈心有机农业发展基金会种树专案总监程礼怡说,她从2019年起率领种树团队前往蒙古考察、关注环境议题,“我们经过非常多矿区,看到矿区的土地破坏,土地一旦挖开来以后,如果没有好好恢复,风一吹,沙子四处飞扬。另外,采矿会用掉很多水,造成河水枯竭,以及河川周围土地的沙漠化,所以采矿是蒙古土地大面积沙漠化的原因之一。”

Mongolia进化成Minegolia
蒙古矿产资源丰富,被贴上“Minegolia”标签,煤、铜、金等矿产储量居世界前列,目前已探明6000多个矿点,采矿业占蒙古国内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约一半的出口收入来自煤炭,中国向来是最大的买家。蒙古海关总署的数据显示,2023年1至6月,蒙古煤炭出口总量为2835.06万吨,中国囊括了99%,输往中国的煤炭量达到2805.70万吨,同比增幅293.51%。
南戈壁省的塔温陶勒盖(Tavan Tolgoi)矿场是蒙古最大的煤矿之一,由矿场直达中蒙边界的嘎舒苏海图口岸的跨境铁路已于2022年9月通车,铁路公司声称开通后每年出口中国的煤炭量可以提升至3000万到5000万吨之间。不过,去年底蒙古爆发了大规模示威事件,民众抗议官商勾结组成的“煤炭黑手党”(Coal Mafia),盗窃煤炭卖给中国。
蒙古的“矿业兴国”战略从2010年起触发经济起飞势头,吸引外国企业投入矿产开采,当时松吉德玛正值大学时期,她也观察到随着矿业发展,很多中国企业来到蒙古投资,尽管带来工作机会并刺激经济,“蒙古人不感激他们,他们就是挖开我们的土地、拿走矿产,可是环境问题留给了当地人。”
沙化蒙古的环境梦靥
2016年,蒙古政府共计发出3580个矿产勘查和开采许可。松吉德玛说,现在蒙古逐渐收紧矿业许可证,大部分矿业公司在采矿后会回填,回复原本状况,不过,有些公司直接把挖出的土沙堆放在旁边,风很大时就被吹散,大概8年之前,蒙古随便发放矿业许可证,挖完后就走,这样的状况很多,而且自然植被连带被挖起,周围再也没长出植物,不只是矿区,周遭环境也受到影响。
一如其他依赖自然资源出口的国家,蒙古甩不开以生态为代价的紧箍咒。“我们也接触到矿区附近的居民,他们对环境严重恶化这件事情感到很痛苦,但是也很无奈。”程礼怡看见蒙古面临的难题,“因为矿业提供很多工作机会,蒙古政府的财政收入也仰赖矿业,大型矿业公司通常有蒙古政府入股。”
英雄叹了口气说,“采矿对我们改善经济和生活有很多好处,但是环境污染、土壤影响太大,而且愈来愈大。”
各地矿场如火如荼开采投产,水资源枯竭问题日益严重。英雄的老家位在蒙古中南部的前杭爱省,他目睹家乡周边长期开采金矿,几年后,地形地貌完全改变,很多河流干涸消失,因为采金破坏了土地和河床,直接冲击民生用水。松吉德玛指出,采矿本身会使用大量的水,甚至带来化学污染,危及居民的饮用水安全,这也是矿业对牧民带来的威胁之一。

无水之地的绿色行动
蒙古沙化和环境危机愈滚愈大,今年夏天,慈心种树团队走进戈壁沙漠边缘和铜矿开采区恢复地,风尘仆仆展开种树试验,这块蒙语中的“无水之地”,要种树本来就不容易,采矿后,种树更是难上加难。
矿区土壤养分流失是一大挑战,程礼怡指出,地表下60公分范围内的表土层比较适合种植,采矿时土壤全部被翻掉,后来再重新回填,这些土壤的状况都不适合种植,因为土壤有机质非常贫瘠。慈心种树团队在矿区试验后,找出土壤养分解方,“我们建议使用一点粪肥,以及外来的客土,比方说蒙古的黑土或者进口的泥炭土,作为有机质的来源,帮助树苗成长。”
戈壁区天气干燥少雨,慈心团队挑选沙棘、红砂、珍珠猪毛菜、驼绒藜等沙漠树种,同时把原有针对恶劣环境设计的种树利器“水宝盆”,改良为适合沙漠地区使用的新型潜艇式水宝盆,以导水绳把水从盆子导入苗木根部,并在注水孔加上盖子,减少水分蒸散,大概3周左右补一次水,因应严苛的种树环境。
其实,环境永续议题逐步纳入蒙古政策,政府要求矿业公司在开采后恢复矿区土地,2021年蒙古总统呼日勒苏赫(Khürelsükh U.)还提出“10年10亿棵种树计划”,矿区恢复地种树成为矿业公司的承诺。“但是根据我们了解存活率并不高,大概只有 10%至20%。”程礼怡说,“甚至有一家矿业公司跟我们联络想要了解水宝盆栽种技术,他们提到他们几乎没有成功。”

慈心种树团队今年在戈壁区和铜矿开采区恢复地种植大约300多盆苗木,尽管在巴彦洪戈尔省的树苗存活率超过7成,铜矿区的树苗生长情形相对较不好,“种植两个月后,虽然树苗是活的,树苗的高度却变短。”程礼怡检讨背后原因,“我们推测很有可能是被动物啃食,因为四周没有架设围篱。”
沙尘暴也是不容小觑的苗木杀手,“我们的树苗在经过沙尘暴之后,上面覆满黄沙,所以这种情况下,要用水冲掉树苗上的沙土,不然会影响树苗的光合作用和存活。”程礼怡聊起夏季戈壁区依然有沙尘暴威胁,当地积极投入种树的非营利组织也面临相同困境,“他们在蒙古其他地方种树的存活情形都不错,只要认真照顾都有6、7成的存活率,可是在矿区周围种树就一直失败,就是因为沙尘暴太严重,植物整个被埋掉或覆盖,让它无法存活。”
在大漠种下希望的种子
蒙古大漠的逆境没让台湾种树团队却步,“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技术要调整,毕竟这是个开始,有开始就会有进步。”程礼怡的口吻像是大树般坚毅,“我们目前也还在试验阶段,在沙漠地区的种植量还要再增加,去累积这个项目的实用程度。”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慈心种树团队已经在蒙古13个点、7个省种植大约7300棵树,其中使用约5000个水宝盆,存活率为85%,这一张绿色成绩单让陷在泥沼中的蒙古人窥见希望的曙光。

“例如沙棘已经成长一倍高,落叶松的高度增加两倍、冠幅增加两倍,一年之内水宝盆把它养到非常大的状态。”程礼怡看着苗木逐渐抽芽茁壮,“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我们现在种的种树像沙棘、西伯利亚榆树,都是蒙古很普遍的树种,这些常用常见的树种有成效的话,未来就可以大量推广。”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网编:伍檫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