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上):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观点

主持人: 大家好,这里是《观点》,我是唐琪薇。今天的《观点》节目我们通过视频连线,访问了旅居英国的作家马建先生。说到马建先生,喜欢文学的朋友恐怕对他都不会陌生,1980年代他关于西藏的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可以说惊动了当年的华语文坛。不久之后,这篇小说在中国被禁,马建的名字也从此在中国文坛消失。但这么多年,作家马建一直在写作,从 《红尘》到《思惑》,从《北京植物人》到《中国梦》等等。其中长篇小说《红尘》还获得了英国“托马斯.库克”国际旅行文学奖。马建先生以及当年他那些同道们之后的命运,多大程度上反应了80年代后整个中国人的命运?一起来听听马建先生的观点。

主页 | 视频 | 《观点》视频系列 马建(上):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观点 流亡英国的作家马建,1980年代以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惊动华语文坛。多年以后,他和当年北京南小街53号同道们的命运,多大程度上反应了80年代后整个中国人的命运?敬请收看观点访谈——马建: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记者:您在1987年发表了《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轰动了当年的中国文坛。我在想在当时这样一个语境里,您的这部小说从内容到行文风格都非常先锋前卫。当时您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呢?

马建:当时写《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的时候,其实已经到了1985、86,发表是87年。在这之前的那三年或者四五年整个的文学界的情况,大家都在突破,什么寻根文学、诉苦文学都冒出来了,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文学的突破还是言论自由,个人的写作自由,找到自己的个性,找到自己的风格,那才有自己的语言。我可以说是在那个年代,算是唯一的能够走完了中国的。我不仅去了西藏、云南、广西、贵州,你说到的任何一个省、任何的一个县,我都去过了。因为按照中国人来讲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个作家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在西藏的时候,我在北京是受过戒封过法号。当时我到西藏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要去佛界,或者说到一个佛教的圣地去朝拜。但是真到了那里,因为被共产党统治这么多年,我确实有很大的一种反差。到处是解放军,到处是枪,然后你看到的寺庙全都是破烂。新去的一些喇嘛,跟他们哪怕你随便能够说几句话,你发现都不对。我就住在寺庙里,因为我也是佛教徒。西藏所有的寺庙里那里都有党委,找不到信仰。亮出你的舌苔一种是汉族人说的看病,这个国家有病,还是我有病?还是思想意识有病?亮出你的舌苔,这个词很奇怪的。我忘了是在西藏的林芝那一带,我忘了是在哪一带,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县,那里的藏人见了面就是伸舌头,表示友好,所以给我印象很深。所以这两个,一个是宗教的,一个是现代人生活的矛盾,导致我去写了这个亮出你的舌苔,结果就是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记者:当初这部小说是由高行健推荐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对吗?

马建:我记得我写完了之后去了高行建家里。我们两个喝酒聊天,都已经半夜之后了,我才把小说稿拿给他放在桌子上,我说老高,看吧,3万多字。他说好好好,但是咱们先睡吧。他就拿着稿子进了卧室,他睡觉,我就在他沙发上睡,结果等我睡着了,他把我给砸醒了,马建起来!然后拿着我稿子,他非常激动。他说这是他看到非常精彩的稿子,我们要讨论,别睡觉了,喝酒。他就说我先给刘心武试试,所以老高推荐了这个稿子,倒是把刘心武的(仕途)给害了,他本来已经属于一个文化,那个角色,其实算是一个文化部副部长的级别了。

记者:后来是触动了哪些人的神经,让这部小说不但是被禁,而且刚才您也提到还连累到刘心武先生的仕途呢?

马建:因为当时我的印象这篇小说跟共产党感觉到两个运动的失败:一个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一个是叫精神污染。这两个运动我们都经历过,我也被他们警察有两次都被抓进去。在这两个运动当中大家都在突破,所谓的突破就是从作家到舞蹈家,甚至你能够想象,画家们都在突破。有了星星画会,有了无名画会,有了四月影会,然后还有了76年,你也知道很大的一个(反)“四人帮”。。。周恩来死了以后,很大的一次民主运动。所以一次一次的挤压,共产党有点走投无路了。所以在1987年的一开始,它不但是撤了胡耀邦,你们注意,它在文学界、哲学界、新闻界每一个界别里边,它都找出一个人物要批判。你想想开除党籍,刘宾雁作为新闻界开除了党籍,王若望作为理论界思想界开除党籍,教育界叫方励之,也被开除党籍,然后文学艺术界就是整肃我马建。它是一个巨大的运动,联合在一起,很难说哪一个重要。就是共产党它需要来一次巨大的镇压。把这个所谓的资产阶级自由化,这个风气给压住。

记者:这部小说的被禁,对您后来的人生产生了哪些影响?

马建:后来我就消失了。后来无论是我的名字还是我的书,任何杂志都不能发表。整个的文学方向,又回到了官方控制的局面。这是我当时也没有想到的,我觉得比较悲哀的是个人自由或者说是文字狱,这些作家们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有多可怕。从爱情的从宗教的,就像我在亮出你的舌苔里表现的,一个一个五个小故事,包括信仰的,都是一种巨大的羞辱,你必须找到你自己。

记者:说到您的文学和信仰,我记得您提过当年您在北京有一个小院叫南小街53号,您把它称为是中国现代文学艺术的启蒙地,为什么?

马建:因为当时我们这边还有一个一个精神领袖叫傅惟慈,大家可能都没注意他。但是唯一知道他的可能是他翻译过《月亮与六便士》,他翻译过很多英国作家的小说,也包括奥威尔的《动物庄园》《1984》,太多太多。这个老先生到我那里,他是喜欢骑着自行车,然后我们都围着他听他讲各种故事。他也来过伦敦。我们还到了伍尔芙当时他们的沙龙,那些活动的地方,然后跟哪个作家喝过咖啡的地方,我们都去转着看。所以南小街53号,其实这个不只是一个文学沙龙,它也是个文艺沙龙。很多舞蹈家,比如像王萍萍,演林黛玉的,非常美,那都是我们的女神。然后还有很多像刘湛秋是搞诗歌的,像高行建、孔捷生、史铁生,你能够想到的。。。还有搞绘画的,像赵文量,杨雨澍。但是那个沙龙,我在最近的书里边做了一个比较,跟伍尔芙他们的沙龙——他们也应该算是文艺沙龙,什么人都有,跟我那个非常像,但是背景完全不同。我们是在一个完全言论不自由的地方。我们请一个外国。。。美国大使馆的一个官员到我们这里来,跟我们一块开party玩,讨论艺术,放音乐什么的。我们都要给他戴上一个口罩,戴上一个棉帽子,让他骑着自行车像一个北京市民混进来。

记者:嗯,很有意思。当时刘晓波是不是也曾经到您的南小街来做过客?

马建:当然了,刘晓波,还有周舵。。。包括那些现在的左派的都有,像李陀啊什么的这些,后来慢慢就变成了另一批人。要说可以说到《人民文学》合刊,就是我的小说发表的那期。有一天我查了一下那些名字,当时的那些作家,真是从那期开始分道扬镳。张抗抗、马原这些80年代的这些优秀的作家,他们应该算被列为官方作家了,不再跟我是一个路子了。相反的像有个写诗的叫伊雷,还有像刘湛秋,廖义武啊,当时还有苏童的小说也在上面,莫言的小说也在上面。从那期《人民文学》开始,我认为中国文学界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官方的和个人的、独立的,就开始分开。或者说地下的和官方的,官方也开始正式了,要把这些人拉为专业作家,要把另一批打压下去,让它消失。

记者:您觉得您南小街朋友们后来各自的命运,我知道除了高行健,还有您等一些人是流亡到海外,刘晓波已经是病逝狱中。您觉得当年您的这些朋友们,他们后来各自的命运有多大程度是反映了,80年代后整个中国人的命运呢?

马建:我看过查建英他们写过一个《80年代访谈录》,他们有很多作家,包括以北岛为中心的,他们介入对我来讲可能是这样。一种官方作家,一种是民间作家,就像北岛他们,剩下的就是像我像贝岭。。。这些应该是列为地下作家。南小街53号当时能够验证就是,人在寻找信仰,在一个阶段,大家可以有一种共同理想,互相传着书看,大家都在为了略萨和海明威的不同,或者就是可以争吵。为30年代民国的作家的诗歌,我们拿出来读,很多人很反感什么。当时确实是不一样,但是最后就慢慢到了1987年那篇小说发表之后,中国的文学界确实开始分开了。我的总结它只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一旦这些人慢慢成熟了,他慢慢就会走向比如说官方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会觉得这一代人的变化,慢慢就是拉开了距离。

记者:说到这儿我就想到之前您给我看过一张您拍的照片,就是(六四前)您在天安门广场警察的站岗台上俯拍的中国的作家的游行队伍。您说让您感到遗憾的是,当年那些为民主自由游行的作家们,如今却没有一个人去书写他们经历的80年代。刚才您也提到经历了文革之后,80年代大陆是涌现了很多像伤痕文学、还有寻根文学等等,您会如何看待89之后的中国文坛呢?

马建:这是一个时代的可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真是一群作家,因为不只是鲁迅文学院,还有一个标语叫中国作家协会,是两个大横幅标语走过来,不是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巨大。你想想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在北京的作家就可以说是成千上万,再加一个鲁迅文学院,可以说那个队伍我见到的真是太多太多(游行的作家),最后都变成了哑巴。

记者:您提到的这种都变成哑巴,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什么呢?

马建:直接的后果就是让整个民族失去了思想自由的机会,可能是天性,也可能是教育,也可能中国共产党跟捷克的共产党有一个极大的差别。你看看捷克的“萨米亚特”文学,所谓的地下文学,他们做得很好。他们印刷的那些刊物,很快就可以卖光了,有很多人看。我的南小街53号,因为我是画画的,我有钢板,我有蜡纸,我都在那里刻地下诗歌,然后刻了以后印出来传给大家,都是免费的,我们自己凑钱做的。但是现在这个地下文学可以说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几个还以为是自己站着一种民间的立场,这几个作家也非常少了,我甚至都很难说出几个名字来。你说余华可能还是,但是莫言肯定不是了。

记者:您说到莫言,当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有不少海外的异见人士批评说,莫言无论是从作品本身,还是从敢于批评中国政府的专制上,都不配得这个奖。您认同这些看法吗?

马建:我只能说一半一半,因为都是同行。我也在德国教书的时候给学生教过他的小说,是关于一篇计划生育的。

记者:是《蛙》吗?

马建:怎么说呢,莫言这个人写小说是有才华,但是他没有思想。他有批判精神,但是这个批判精神被他的文笔全给盖过去了。他的思想,他没有确立一种莫言的思想是什么。他不是像那些西方的作家,比如说海明威、比如说福克纳,你说到任何一个经典的作家,哪怕是古典的作家,你都会看作家在表达他的思想。而莫言他是缺少这个的,这是我想这是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再一个就是当时他们写小说的动机,无论是余华还是莫言,他们在说到为什么你写小说的时候,他们说就想赚点稿费买烟抽。

记者:他们这样说是不是只是在调侃呢?

马建:我从来不敢这样调侃。

记者:我想请教一下您为什么要写作,您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呢?

马建:我本来是个画家,我写小说是因为警察把我的南小街53号全给抄家了,那个画就像那些垃圾一样被踩着走。我回到家里以后,我自己都恨我为什么要做一个画家?我讨厌色彩,讨厌美丽,真的从那一瞬间,我就发誓再也不画画了。写作,用我一支笔,先把这个文字狱对抗过去。可能是一种理想主义,我认为这样做,恰恰是非常值得。

记者:我记得您说过,如果你是从纳粹集中营出来,如果你不写集中营的话,这个人不应该算是一个人。您为什么那么说?您觉得这是一个作家必须要有的责任吗?

马建:你无论看任何一个作家,我说的是稍微经典一点的。他的写作一定是在他的时代,他带着他那个时代的痕迹。当这个时代过去了,我们说狄更斯的时代过去了,是,已经过去了。但是你在狄更斯的小说里面,它永远存在。整个的社会跟这些小说中你说的这些人物,他们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一点。所以你躲开了这几个,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八九”天安门事件、躲开了汶川地震,大地震,你又想再接着躲开武汉巨大的瘟疫流行,你躲吧。那你这一辈子你在哪里?你现在看下鲁迅的小说,你再看看中国的那些名著,哪一部著作里面不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产物?

主持人:不愿意躲避现实的作家马建,一直在书写自己的内心。但是现在很多中国的年轻人或者读不到马建的小说、或者并不愿意读他的小说。作为一名流亡作家,马建先生对此作何感叹?请您继续关注访问的下集,也非常欢迎大家留言并且转发分享我们的节目。我是唐琪薇,感谢收看,再会!